作者:苏城哑人
相比于欢喜沟村民,他们泾渭分明地被划出了两类,一类衣着奢华,极其光鲜亮丽,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一类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黑黢黢的一把骨头上顶着一个大肚子,可怖至极。
这也让黎渐川管中窥豹,瞧见了欢喜沟这座虚幻桃源外的一丝乱世模样。
乱世里,能活下来的不是豺狼,便是杂草,从来少有牛羊与庄稼。
“还要等多久呀?”
旁边一身绫罗绸缎的孕者小声朝丫鬟抱怨:“不是夜里才开始选人嘛,这么早早地来做什么……”
这话刚落下,黎渐川便再次发现了时间流速的异常变化。
从庙内望出去,天空日落月升,眨眼便入了夜。
常年夜不留人的神庙倏地亮起了灯火,大约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
灯火里,主殿紧闭的门缓缓打开,两名十胎嬷嬷领着数名纸娃娃迈步出来,边环视四下,边笑容可亲道:“夜色已至,无关人等,便先离庙吧。无须担心留下的孕者,神教自会悉心照顾。”
“实在挂心的,可于庙门外等候,但切记,夜间若有所见所闻,皆是虚非实,乃心魔作祟,万不可因此冲入门内,惊扰菩萨。”
“触犯禁忌者,吾等不言,亦自有神罚。”
说罢,纸娃娃们便行动起来,催着院内的人速速离开。
妇人像是早打听过规矩,有所准备,从手臂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个包袱来,自己拎上,便把篮子塞给了黎渐川,一番吃用各物的叮嘱,便不紧不慢地提着灯笼,随众人出了神庙。
孕者之外的人一离开,庙门便关闭了,一堆纸娃娃围在门后堵着,像是生怕这扇大门被什么冲撞开一般。
黎渐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一夜绝对不同寻常,可还未瞧出什么,殿后便涌出了更多的嬷嬷。
更多的嬷嬷带来了更多的纸娃娃。
他们不等谁反应,便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纸娃娃们先是在小广场中央点起了一个大火堆,让孕者们按照怀孕月份深浅,置换位置,围着火堆坐了三圈,紧接着,又把一个巨鼎般的大锅放到了火堆上,倒满水,慢慢烧沸。
嬷嬷们则取出一把又一把鲜红的剪刀,在大锅附近磨着,像是在为一场大规模的接生做准备。
这景象乍看正常,细想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又是烧水又是磨刀,咋瞧着像村里杀年猪哩……”
有声音嘟囔。
火焰晃动,热水翻腾,磨刀声阵阵刺耳,四周愈发寂静,衬得人的心跳声愈发响亮。
莫名的不安开始在孕者们中间蔓延开来。
有人渐渐坐不住了,挥手叫来纸娃娃,要去寻个地方躺躺,再不济也来把椅子与软垫,这条凳无依无靠,悬着半个屁股在外边,实在让有孕之人腰酸背痛,难以久坐。
纸娃娃不理,只道选拔仪式便是如此,不可坏了规矩。
又问规矩是谁定的,纸娃娃说菩萨神谕。孕者们怒火还未燃起,便哑了嗓子,只能扶着肚子再度坐下,心神恍惚。
黎渐川边留心着这些动静,边越过众人肩头,望向敞着大门的多子殿。
此时多子殿前的小广场上灯火通明,无数影子和各种声响聚在一起,堪称热闹,而多子殿内却一点光亮都没有,连根蜡烛都未燃,漆黑悄寂,仿若一口阴暗洞窟。
其中黑暗未曾拦住黎渐川的目光,他一眼便望到了多子菩萨巨大高耸的神像。
与两百年后差别不大,都是一堆邪异可怖的肉团裹着一张安静闭目的少女面孔。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两百年后的神像肉团更多,更难以言说,一眼望去便令人恐惧嫌恶,就好像多看上几眼,内心深处的自己便会抛下所有理智与正常,不可自控地滑入某个疯狂未知的深渊。
神像的玉石榴座下横了一张祭台。
祭台两侧是纸扎的金童玉女,未被点化成人,依旧白惨惨的,涂着鲜红的脸蛋,僵硬而又幸福地微笑着,静静注视殿内。
祭台中央则是香炉,与黎渐川上过香的那一座一模一样。
炉内隐现火星,应是有香还未燃尽。炉前摆着各色祭品,鲜亮干净,俱对应多子菩萨的神位。
在许多祭品中间,黎渐川隐约捕捉到了一点异彩,似虚似实,半掩半藏。
他微微挪动身体,调整角度去看,终于瞧见了这异彩的真面目,竟然是一本玉册。
黎渐川心神一动,立刻想到了什么。
“是郑尧从道微真人墓里拿出来的那本秘册?”
他微微眯了眯眼,极目望去,却难以看得更加清楚:“刚才一路上来,各种试探都没能打听出具体年份,但按这秘册来看,应当是郑尧盗墓,将秘册丢入欢喜河之后的时间了。”
“按郑尧所说,这秘册关系道微及两神的秘密,就算到了两神手里,也不该被大摇大摆地放在主殿祭台上吧,就不怕被旁人看去?”
“不对!”
“这是两百年前的欢喜沟,但更是无忧乡,是多子菩萨的神国……眼前的一切可能只是我借由他人身份窥见的真实历史的一隅,而不是我真的重回了两百年前……”
“我怎么能忘了这件事……我在被同化?对,人皮……我背后还有一张人皮,我竟然真要忘了……”
黎渐川倏然惊醒般,审视自己,摸向背后。
果然,不知何时,这人皮又开始鲜活起来,悄无声息地直往黎渐川的血肉里长,像是要完全将他吞掉覆盖一般。
黎渐川用力去扯,却有了种在撕扯自己的皮肤的感觉。
看来还是要动用符刀。
但符刀上有轮回之主的气息,在多子的神国拿出,必会引起波澜。他本就是窃入,要真被发现,后果可想而知。而且他有预感,人皮一去,这场神国之旅大概率就要结束了。
那道被私下里撬开的门缝,将会立刻关闭。
“再等等,”黎渐川脑海念头转动,“至少要等到这场圣子选拔结束……”
他忍耐着背后一被发现后更加鲜明的、虫爬蛇行般的诡异感觉,等待着选拔仪式的到来。
夜色越来越深。
火堆毕剥声与剪刀磨石声都在慢慢变小。
有人开始熬不住,坐到地面,俯趴在条凳上,昏昏欲睡。
庙内越来越安静,纸娃娃们和嬷嬷们跪坐到了一起,面朝主殿,低声诵念着好似有涎水黏连着的、含糊不清的经文。
睡着的孕者越来越多。
就连黎渐川都生出几分睡意,好像只一耷拉眼皮,便能立刻陷入一场放松的美梦。
他没有刻意撑着,也假作困倦,伏下了身体,但心神却更为警觉,死死提着,感知着四周。
忽然,一声痛叫响起。
黎渐川心头一跳,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小心地以手臂遮掩着,向声音传出处望去。
是一个和他同样月份很足,被安排在里圈距火堆最近处的孕者。
他一身绫罗绸缎,小少爷打扮,趴在条凳上,似是本在熟睡。此时他惊醒,发出猝然的叫声,却并不是因为羊水破了,而是他滚圆的肚子突然剧烈地蠕动了起来,就好像里头装了一大团迫切要破肚而出的蠕虫一般。
他满脸痛苦,捧着肚子摔倒在地,肚子上很快便有鲜血渗出,染透了他的衣裳。
“啊!好疼!”
“好疼……嬷嬷,嬷嬷!救我……救我,我要疼死了!我的肚子……流血了,这是怎么了……嬷嬷!”
他的惨叫声之大,几乎刺破夜空,可小广场上的其他孕者却好像聋了一般,仍沉睡着,不见醒转。
庙门外倒是有些躁动声响,可眨眼便消失了。
“别慌,是要生了。”
一名十胎嬷嬷笑着道。
她指挥纸娃娃们动起来,将那名孕者四肢全部按住,大敞着肚子,让其不要乱动,自己则拿着红剪刀过来,在那烧得滚沸的热水里一烫,冒着热气,便朝孕者的肚皮剪去。
黎渐川看得眼皮一颤,当即就要起身,可刚有动作,他自己的腹部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他立刻低头,便见自己的肚皮也显出蠕动的痕迹,其内翻江倒海,痛得所有内脏都似被齿轮绞缠。
恍惚的感知里,好像真有无数双小手如蛇齿虫牙一样,从内向外撕扯着这层被撑得薄薄的、仿佛随时都要破裂的肚皮,血色渐渐洇出,带着撕裂与刀搅般的剧痛。
这根本不是正常生产!
黎渐川心头一紧,太阳穴突突狂跳。
“这位也要生了!”
一个纸娃娃突然指着黎渐川叫道。
“怎么不出声?”另一名十胎嬷嬷转身,持着红剪刀走来,温柔笑道,“这可是好事,端看你们二人谁先生下来,谁的孩子能得菩萨垂怜,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可要紧紧抓住才是……”
她一个眼色,纸娃娃们一涌而上,也要来按住黎渐川。
黎渐川借用的这个身份,当年被开肠破肚的剧痛袭击,八成是无法行动的,最后的结局应当与那位惨叫声越来越弱的小少爷类似。
黎渐川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的地窖与山路之事一样,不能反抗,只能以若即若离的奇异视角旁观。
可在纸娃娃们铺天盖地而来,十胎嬷嬷持红剪刀逼近,即将剪开他的肚皮时,他僵硬的身躯突然便恢复了自主。
束缚一解,黎渐川立即神色一震,熟练地压下生不如死的剧痛,当胸一脚踹飞了十胎嬷嬷。
十胎嬷嬷猝不及防,砸进墙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惨叫,便落地晕了过去。
“裴山!你疯了!”
其他嬷嬷震骇,惊声大叫。
“抓住他!抓住他!”
黎渐川捧住肚子,扯起条凳横身一扫,数十冲来的纸娃娃被砸飞。
他三两步跃到小少爷附近,手脚一闪,便已将四周的嬷嬷与纸娃娃全部击晕。他知道这是已发生的历史,他此刻救不救人,大概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可有时候救与不救,不一定要改变什么。
做完这件事,他半分不敢耽误,立刻转身,直冲多子殿内,目标明确,便是祭台上的玉册。
“他要冲撞菩萨!”
“不要留手,杀了他!杀了他——!”
嬷嬷们的尖叫声中,更多的纸娃娃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黎渐川。
黎渐川一凳在手,虽有肚子拖累,可照样舞得虎虎生风,一大片一大片的纸娃娃被砸出去。
然而,与刚才不同,这批纸娃娃竟只是稍有肢体接触,便令黎渐川忽有中毒一样的头晕目眩之感,仿佛灵魂开始出窍。
他强压着这异样,不管不顾,直接闯进了多子殿。
一入多子殿,所有声音似乎都在刹那远了。
黎渐川的四周浮现出五彩斑斓的异色,他一脚深一脚浅,完全失去了平衡与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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