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诡异的视野里,只有多子菩萨的神像越发清晰,越发庞大,撑天立地,好似世间除它之外,再无其他。
它快速地朝黎渐川压来,如同一座山岳倾塌,窒息感令人心脏爆炸。
黎渐川仍不停,飞奔向前,朝着这座山岳冲去。
周遭无数古怪的力量开始拉扯他,去捂他的口鼻,去勒他的脖颈,去拽他的手脚,像是要把他死死地按进陈腐的棺材里。
可黎渐川眼中唯有那一点异彩。
面前道路骤然消失,裂出无尽深渊。
黎渐川面色不变,纵身跃起,朝着某个早就锁定的感知方位,一把抓去!
但也就在此时,倾压而来的巨大神像中间,那张圣洁美好的少女脸庞忽地颤动起了长长的眼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便要睁眼。
“快走!”
黎渐川耳内突地炸开响雷。
这是少年的声音,是成年男子的声音,是苍老妇人的声音,它们齐齐混合一处,化作了这一声震碎一切虚幻的惊雷。
黎渐川倏地抬眼,所有景象破碎,只剩下漆黑空荡的多子殿!
第469章 有喜
多子殿内,神像光华渐溢,金石铸成的肉块活过来一般,隐隐蠕动起来。
一声凄凉叹息响起,少女脸庞眼睑微抬,忽地泄出无边血气。
黎渐川脑内警报尖鸣。
下一刹,不等他转身奔逃,一股强大的力量便突然从背后拉拽起他,带着他急速向后,瞬间飞出了多子殿,飞出了神庙,飞出了山峰,直直坠向山脚下静静流淌的欢喜河。
这飞掠的过程似只有短短一个呼吸,可黎渐川却在其中看到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了自己脱离的某具模糊佝偻的身躯。
身躯的主人不在多子殿内,也不在纸娃娃们的围攻中,而是虚弱地跌坐在了条凳前,被一圈圈纸娃娃强压着,像即将被剥皮放血的年猪一般,无力而痛苦地惨叫着。
他身前的嬷嬷放下一直捏着的红剪刀,欣喜地从他的肚子里抱出一颗好似无数肉芽虬结而成的、犹在不断蠕动的诡异肉球,高高捧起,大声高呼圣子。
在无数狂热欣喜的呼喊中,这颗肉球如被一只大手捏造,飞快成了普通婴儿的模样,唯有肚子上一点肉芽晚了一阵才慢慢消失,好似拖了一段未剪干净的脐带。
他还看到了许多被开肠破肚在大锅旁的男男女女。
他们有的年轻,满脸不甘,咬着一口牙要活,也有的苍老,无奈认命,只是依旧死不瞑目,像是临了也想不明白,想要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会这么难。
“菩萨,我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多子!我什么都没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我不服!我不服!啊——!”
“求菩萨垂怜,贱民自知罪孽深重,愿意在此赎罪,只求菩萨开恩,饶恕我的孩子……求菩萨开恩……”
“什么菩萨!狗屎的菩萨!怪物!你和福禄……就是两个怪物!”
“是张家、周家逼迫你们,与我们何干!”
整个神国也在顷刻变了模样,哀嚎声充斥天地。
桃源般的欢喜沟消失不见,世界鲜明地分作了两层。
一层是地上。
它拥有着欢喜沟的轮廓,可四处却皆是断壁残垣,血肉断肢,熊熊业火燃烧其中,仿佛一层跃动的黏膜,裹住了所有建筑。
与十八层地狱一模一样的酷刑在里头轮番上阵,无数村民被高高吊起,在酷刑之中或凄厉哀嚎,或痛骂咆哮,或无助求饶。
另一层则是天上。
它云蒸霞蔚,金光万千,盛放着无数只有神仙福地才有的光明异象。异象中央,与欢喜沟村民们有着相同面孔的仙人们簇拥着一滩拥有少女面孔的烂肉,面上俱都喜笑颜开,圣洁光辉。
天上地下,一张张同样的面孔相对而望,如水隔镜,一者无忧无虑,神仙姿态,一者痛不欲生,难成人形。
这与那块麻布上所画的景象几乎完全一致,只在多子菩萨的形象上略有差别。
原来,这才是无忧乡的真面目。
无忧乡……
据说神国的名字是神国诞生后自行衍生的,与神明的某些忌讳和神国内的景象息息相关。那么,多子菩萨的这座无忧乡,代表的是神明怎样的忌讳,又是谁所期盼的无忧呢?
这个问题冒出的刹那,黎渐川便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被无限倒涌的冰冷河水瞬间包裹。
入水前的最后一刻,他遥望着那座祥和美好的天庭,像是看到那张少女脸庞上一直颤颤欲动的眼终于睁开,朝他投来了模糊不清的一瞥,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是幻象与错觉。
“嗡——!”
水流灌入撞击,黎渐川的耳膜发出了尖锐的刺痛。
他仿佛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中,一入欢喜河便被漩涡般的乱流裹挟,左冲右甩,完全无法游动起来。
终于,在他一口长气将尽前,乱流渐渐平复了下来,深暗无光,好似海底的前方蓦地裂开了一道光亮的缝隙。
黎渐川立刻奋力朝缝隙游去,到了近处,果然看到了巨门的轮廓。
他毫不迟疑,直接钻了进去。
一阵诡异恍惚的感知过后,他仍在水中,可四周却再也没有那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感。
他回头,便见背后的巨门如被风蚀一般,迅速消散在了徐徐流动的河水里。生长着无数肉芽,撑起这扇巨门的少年尸体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溃败,变作齑粉。
在少年尸体即将消失时,黎渐川忽地背后一痛,转头去看,却是那张死死黏在他身上,想要长进他血肉里的人皮主动脱离了下来,朝着少年尸体扑去。
少年尸体的消散速度极快,人皮扑了个空,发出一声悲恸的尖啸,便慢慢失去了鲜活的气息,干瘪下来,重又变回了一块脏污朴素的裹尸布。
黎渐川接住裹尸布,简单翻了下,发现比起之前,布内多出了一行行血字。
但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他没有细看,而是将其收起,又把自己从无忧乡内虎口夺食抢来的玉册塞进胸前,收拾整齐,再次尝试向上游。
不知是神国一趟,令他有什么奇特之处,还是欢喜河又发生了变化,总之,这次上浮他竟再没遭受任何重力打击,顺顺利利便潜了上去。只是这次出水的地方却并不是在他入水的林子附近,而是在多子山脚下。
黎渐川没有急着出水,而是寻摸了一阵,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才从欢喜河内跃出,迅速闪身进了一处庄稼地。
花费十来分钟,黎渐川顺利从庄稼地摸回了树林子。
林内,宁准仍藏身隐蔽处,替黎渐川望着风,见他从另一个方向归来,明显略感诧异。黎渐川简单解释了下,问宁准有没有察觉到欢喜河之前的变化,与他的消失,宁准的回答俱是否认。
“也没有谁来过,发现了我们吧?”
黎渐川擦了下身体,边换上干净衣服,边随口问道。
“其他人吗?”宁准偏了下头,“没有……没有谁来过。”
黎渐川扯拉链的动作一顿,隐约感觉宁准这个回答有点怪怪的,可又没有听出任何异样,便暂时按了下来,提上东西,道:“走吧,先回去,一眨眼又快中午了。”
说着,黎渐川拉起宁准,当先迈步,往林子外走去。
宁准被拉着,紧随在他身侧,虽双眼缺失,却仍像是能看见四周景象一般,行走如常。
自流水潺潺的欢喜河河畔走过时,宁准不知为何,忽然转头,微低了下巴,姿态乍看,宛如在对镜自照。
树叶飘落,一点水波荡开,河面映照出的红衣青年面容扭曲。
宁准神色不动,移开视线,继续向前。
上午十一点左右,黎渐川和宁准回了小顺家。
院内无人,正房小顺奶奶毫无声息,其余三个客房也全都不见人声,普查小组的人应当全都在外,并未回来。
黎渐川粗略观察过住处的情况,便和宁准一同返回了房间,休整一番,开始检查欢喜河一行所得。
除去所见所闻,明面上他得到的物品其实只有两样,一是从多子殿内抢来的,疑似是郑尧自道微真人墓中挖出,后又上交给两神的玉册,二是从少年尸体上脱落,已显现出血字的裹尸布。
黎渐川先翻开的便是玉册。
玉册第一页,便是一行刻字:“敬启者:以人心谋局,以贪欲成事,局成事毕,道微必死,留此一言,只望生者算生,死者算死,真相不蒙尘,世人犹可愚。”
一见这段,黎渐川心头便是一定。
果然,此玉册便是彼秘册。
看来郑尧当年将道微真人的秘册丢进欢喜河后,这秘册还真是进了多子的神国,被祂留在了神国的祭台上。
黎渐川脑内转着念头,手上小心地翻动着玉石打磨而成的书页。
秘册文字不多,仅有十来页,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是庞大而具有冲击力的。若非黎渐川通过这趟无忧乡之行,更多地触摸到了两百年前的欢喜沟,只怕也要被这秘册的内容震惊到难以言语。
在这本秘册内,道微真人并未有任何掩藏,开头便直言,他在死前卜过一卦,知道在自己死后五十年内,大羿便会灭亡,而自己会被一颗新生的紫微星挖坟掘墓。
也是因此,他在自己墓中留下了这本秘册,希望看到这本秘册的新帝能揭开一场可笑可悲的谎言,让世人得见真相。
随后,他坦然承认,自己就是这场谎言的始作俑者,亦是千古罪人。
可编织这样一场弥天大谎,他并不后悔。
“文宗,帝王也,亦为吾之仇敌。吾欲复仇,自当颠覆其江山,搅乱其天下。累及黎民,吾之罪责,然无愧亦无悔……”
道微如此写道。
在最初,道微并非术士,亦不是什么神明座下童子。
他名叫二牛,只是一个生活在大羿朝的普通百姓。
他十来岁时,不愿务农,学父母兄妹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牛,便整天游手好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踅摸事情。
父母兄妹日日劝他,珍惜家中肥沃的田地,珍惜如今上好的年景,莫要好高骛远。
他左耳进右耳出,照旧我行我素。
他心想,什么好田好年景,再好能好得过镇上吃香喝辣的地主老爷们吗?他不乐意做老农,只乐意做老爷。
他打算做买卖,谋划怎么当上老爷。
可不等他成功,黄河决堤,一场天灾,让他连做老农的机会都再也没有了。
连日的暴雨,黄河之水泛滥,冲垮了堤坝,淹没了无数田地庄稼。
房屋被推塌,人就像落进一泡黄尿里的小蚂蚁,没着没落地飘荡着,只要水浪一个跟头,就会从此消失不见。
二牛一家同村人躲在山上,夜里四处都是压抑的哭声。
哭天灾,哭黄河,哭死去的人,哭颗粒无收的庄稼,哭未来一年的吃穿,和这好像永远都熬不出头的、无奈的命运。
二牛听得心烦,睡不着觉,不知怎么想的,偷偷跑去自家田埂附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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