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田仍被大水淹着,看不到,倒是看到了同样睡不着,蹲在高处的父亲。
父亲嚼着草根,露出黑瘦黑瘦的胸膛,悄悄地用手背抹脸。
二牛没说话,悄悄来的,又悄悄走了,只是没几天,大水退了,家家收拾遭灾的田地时,二牛头一次没躲懒,早早扛上锄头,和父母兄妹下了地,卖足了力气。
父母哀痛之余,也有些高兴,一场灾,虽让日子更加艰难,可能让儿子浪子回头,也算坏事中的喜讯了。
“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心往一处走,劲儿往一处使,再难也能过去。”父亲敲着榔头,这样说道。
可世事总是有违人愿。
水患之后,常有瘟疫。
第470章 有喜
这场瘟疫来得突然。
起初只是田间地头咳嗽的人变多了些。
这也正常,一场大雨大水,加之田宅被毁的打击,太多人承受不住,纷纷病倒,尚还康健的实在少数。
便是二牛的长嫂,一个年少时能随其娘家父兄在山里猎狼的强健妇人,顶着一口气理过遭灾的田地后,也都撑不住倒下了,接连数日高热不退,昏沉难醒,躺在床上被灌着汤药。
后来便是镇上、县里的医馆都渐渐挤满了病人,一问,全是风寒。
二牛被家里派来抓药,挤在病人堆里,听着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心里没由来地发慌。
再后来,大半医馆忽然关了门,紧接着,县里出了告示,说是风寒之势日渐扩大,县太爷不忍见黎民遭罪,于是决定在各城镇外煮熬汤药,赠予病人,不收一分一文。
无数百姓闻讯而来。
二牛兄长拆了块废旧门板,绑上绳子,也拖着自家媳妇赶去。
二牛和小妹一同跟着,离得好远,便闻到了苦涩难闻的汤药味,再走上一阵,官道旁那数口高高架起的大锅就也映入了眼帘。
距大锅越近,便有越多歪倒在地的人。
有些人有人守着,隐约可闻凄凉的哭声,有些人无人守着,脸孔埋在黄土里,辨不出死活。
锅前,一张张病得惨白的面孔围拢着,拥挤着,推搡着,颤巍巍伸长了胳膊,哀求一碗稀薄的药汁。
“还吃什么药!什么药都治不好……治不好!全都治不好!”
墙角突然传出似哭似笑的悲声:“这是瘟疫,瘟疫!都得死……所有人都得死!治不好的,治不好的……”
“大胆!”
这声刚落地,便有脸孔裹得严实的衙役冲来,将人拿下,堵住了嘴:“小老儿妖言惑众!是瘟疫还是风寒,尔等贱民还能比县太爷清楚不成?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真是活腻了!”
“带走!”
被拿之人毫不反抗,垂着头,像坨烂肉,被径直拖走。
路过二牛身边时,二牛动了动鼻子,像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
这时的他尚不知道,这臭味便是死人的味道,也无法预见,未来很长一段日子,这味道都将围绕着他,围绕着这方天地,挥之不去,驱之难散。
七月十三,官道上的汤药味散了,县里传来消息,说是县太爷跑了。
流民裹挟着众多百姓冲进了城里,撞破了粮仓,却没瞧见一粒米,一块银。
七月二十,不知从哪里来的官兵围了城,处置了动乱,并召集周遭村镇的百姓全部入县城,称朝廷已派钦差与名医赶来赈灾救人,无须恐慌,只听从安排便是。
各地方里正领头,村长点人,在官兵的看护下一批一批地引着百姓入县城。
入了县城,却连个遮风挡雨的窝棚都没人搭,也没有汤药派发,只每日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二牛一家也全都病倒了。
二牛稍微壮实点,病得不重,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便在县城四处乱晃,踅摸些吃食和药渣。
中间有次夜里,他不经意间瞧见里正的儿子跑到了城门附近一个狗洞边,往狗洞里塞着什么,还把脑袋钻进去,像是在和另一头的什么人说话。
离得远,二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知道从第二天起里正的儿子就好像再没有在城里出现过了。
二牛一琢磨,猜到这小子八成是和外头的人搭上了关系,悄悄跑了。
可县城里有人管,有饭吃,马上还要有钦差和名医来,他为什么要跑?
二牛想不通。
他是有些聪明劲儿,可终究十来年都没有踏出过这一亩三分地,见识有限。他不会知道,朝廷确实会派人来,但却不一定是来救他们的。
七月二十九,横满病人的县城大街闹起了事,有人纠起了一支队伍,要去冲城门,要官兵放他们回家。
然而,病弱饥饿、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可能冲得过官兵?
城门口堆起的尸体很快便成了一座小山,比县城大街上悄悄病死的还要多出几分。
二牛远远跟着人群,看见那些官兵眼都不眨一下地挥动长矛,三两下便将一个人捅个对穿,心惊肉跳的同时,他被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一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可不等他想出哪里不对,什么不对,他们千盼万盼的钦差便到了,紧接着,无数燃着火焰的箭矢越过城头,如流星般降落在了城内,降落在了他们身上。
一场大火吞噬了整座县城。
火光照亮大半个夜空,流云染色,殷红刺目,好似苍天泣血。
无数的哀嚎声、哭叫声,伴随着疯狂撞击在城门上的拍打声,仿佛阎罗的炼狱搬到了人间,正在熔着一池怨鬼。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火势息止后,又闭城三日,才有官兵打开城门,推走堆积在城门口撞门的焦尸,进去搜捕落网之鱼。
同一日,削掉一臂才勉强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二牛也终于在被人所救后,从失血过多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救二牛的恩人名叫清丰,是一名游方术士。
自文宗登基,神鬼之说便一直被官府打击,被百姓唾弃,清丰这个与神鬼挂钩的术士自然也落不到好,连口糊口的饭都挣不到。
幸好他年轻时随村里的赤脚大夫学过一些医术,也能看些头疼脑热、简单外伤,便也混得下去,只是不能在一地停留太久,恐被驱逐,于是便只好游走四方,却不想走到此地,就这么遇到了二牛。
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清丰一时心软,便将昏倒在小路上的二牛带回了落脚的破庙。
二牛断去一臂,是重伤,清丰自觉救不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却不想二牛竟真的福大命大,凭一些粗陋草药的救治活了下来。
得知二牛断臂的原因,与焚城之事,清丰惊骇,又觉二牛大难不死,颇有福缘,便起了收徒的心思。
二牛自知已无家可归,且要报恩,也不含糊,屈膝便拜,自此这一老一少便成了师徒。
二牛被赐名,是为道微。
道微自焚城大难下死里逃生,休养几日,又喝了几帖汤药,精气神恢复过来了,身上的疫病便也跟着不见了,让清丰大大称奇,对这便宜徒弟更上心了几分。
他避开搜寻流民的官兵,带着道微出了黄河附近,一路向南,边修行,边教徒。
教些医术,也教些道术,其中有真有假,有切切实实的东西,也有糊弄人的把式。
道微有股子机灵劲儿,不管什么都学得很快,虽只剩一臂,却比许多双臂健全之人还要能耐。
而朝廷于黄河两岸焚城,残害黎民数万的消息也随时间的流逝不断扩散,连乡间都能隐隐听闻,这是文宗皇帝亲自下的圣旨,只为遏制瘟疫,听说在焚城之前,这瘟疫都蔓延到了京城,吓得高官显贵们都闭门不出。
有人说瘟疫势大,再不止住,便要祸乱整个大羿,文宗皇帝是心系万民,才不得不取了下策,焚城清人,数万人去死,总比万万人去死要好。
也有人说历朝历代皆有瘟疫爆发的时候,真去焚城的有多少?无非是朝廷无能,在瘟疫之初,尚能救治的时候,便一层一层压着消息,不曾好好施救,待到爆发,救也救不住了,便以人命来填,当真不怕冤魂索命!
还有人说便是已经焚城,瘟疫之势还未完全断绝,北方闹得如何不管,只期望千万莫要传到南边来,家中贫苦,再遭不住这么一难了……
道微耳听着这些传言与争论,心里头什么都没想,只裹紧了一身破旧道袍,沉默寡言地赶着路。
只偶尔停歇下来,夜深人静时,会突兀地梦到那么一两幕猩红的画面。
漫天流星,遍地横尸,被火焰吞噬的家人,和那道自己怎么钻都钻不进去的狗洞。
惊醒时,道微会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肩,直到确认左臂已然不在,才松下一口气,从梦魇中挣脱。
他的左臂被砍掉了,而那道怎么钻也钻不进去的狗洞,也已经钻了出来。
一切都已过去。
可……一切当真能就此过去吗?
三年时间,大羿瘟疫渐绝,而高高在上的文宗皇帝也突然变了。他开始信奉起曾被他肃清断绝、斥为祸世之根的鬼神之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之间被贬到尘土里去的术士和尚,忽地地位提升,被贵人们争相讨好,许多荒废的庙宇道观也重建重修起来,日日香客如云。
道微乘上了这股东风,成了正经术士,还随老术士清丰挂单到了一家小道观,日常给人算命看病,偶尔接些法事,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但这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年迈的清丰便一病不起了。
他自知大限将至,喊来道微,将一本术册交与他,言说此术册内记有一道命术,可观命、断命,他资质有限,看不懂,学不会,也知天命难测,习此术者多不得善终,不愿教授道微,只是临死思虑再三,还是将其告知了道微。
“为师知你心魔唯一仇字,想劝你放下,可世间事哪有那么多放下?放不下也好,放不下便去解了……只是莫要误人又自误。”
清丰抓着道微的手,殷切嘱咐,一双浑浊的老眼渐渐失色,只残留了无奈的疼惜与哀叹。
清丰离世,道微大悲,料理完后事后便病倒在了小道观。
病中,道微听到消息,文宗张贴皇榜,广求天下得道者。他于病榻辗转数日,终于还是翻出了清丰临终前给他的术册。
一个疯狂且大胆的复仇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不日,道微病愈,收拾行囊,下了山。
想报复一位帝王,一个朝廷,该怎么做?
刺杀?道微想要的不止文宗一人性命。造反?道微自认自己本事有限,实在做不到。里通敌国?道微不齿。
可若不刺杀,若不造反,若不里通敌国,又要如何才能将这压抑数年的一腔复仇烈焰,宣泄出来,讨一个他想要的公道?
唯有一场惊天骗局。
“文宗求神,吾便为其造出了神……”
玉册上如此写道。
第471章 有喜
道微离了道观,以游方术士的身份行走四方。
他本就通风水天象,又当真颇有悟性地习得了传说中的命术。此术可观人命,更可观山河天下之命。两一结合,他不费什么工夫,便寻到了一处不凡之地。此地因地势与山石结构奇特,每逢春夏,常有雷暴,若利用得当,可引天雷,造异象,为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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