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0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没有急于表态,给伏传递了筷子。

  “吃了?”伏传抬头问。

  阆泽莘和二郎都点头。

  二郎说:“早一个时辰他就来了,我俩一起吃的。”

  “坐下随便吃两口吧。要么你们自己找地方坐一会儿?我和瓦郎吃饭,你们站在一边直勾勾的盯着算怎么回事?”伏传一句话说完,马上就阻止阆泽莘,“别过来,不要你服侍吃饭。就这么大张桌子,我胳膊挺长,四处都照顾得到。”

  所谓礼不下庶人,二郎压根儿就没有服侍长辈吃饭的意识,他上来一屁股就坐下了。

  阆泽莘本来要接侍人递来的餐碟和筷子,被伏传抢先阻止了,那边二郎也已经坐下了,他就跟着坐了下来,腼腆地说:“许久不见大先生了,我总要感谢救命授业之恩。”

  谢青鹤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刚开始不懂事时自视甚高,刁横跋扈把所有人都当贱民,在小院住了十个月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毫无自尊心且无比不要脸。这会儿穿上华服,蓄上短须,居然露出如此矜持腼腆的笑容,这也是个特能装的人才啊!

  伏传已经见惯不怪了,给谢青鹤捞了面条,浇卤汁蘸了片肉,见谢青鹤开始吃饭,他才端了一碗豆浆喝了两口,说:“行了,你别装了。这时候跑出来缠着我是要做什么?宫里又发罐儿了?”

  谢青鹤听得挺迷惑。发罐儿是个什么东西?

  伏传马上意识到他不明白,解释说:“宫里喜欢斗蛐蛐,嫌禁中抓不到好虫,就给外臣发了一批蛐蛐罐儿,叫外臣逮了虫子交上去。给小阆大人的罐儿里边有夹层,打开来是刻了字的。”

  夹层刻字,还能是为什么?六年前,幼帝年纪还小,完全不能自主,蔺百事一个太监就能把他从宫里背出来,藏匿京中。如今幼帝日渐长大,慢慢地懂事了,他察觉到韩琳有不臣之心,害怕自己稀里糊涂殁于深宫,向韩琳的政敌求助,这是很正常的打算。

  让谢青鹤觉得很吃惊的是,幼帝“发罐”难道是个日常操作吗?

  发了一次不满足,还要发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居然频繁到阆泽莘听见发罐儿的消息就往外跑?

  阆泽莘面露无奈之色:“倒是没有发罐儿。天气才刚刚有一丝燥气,上哪儿去捉虫?”

  发蛐蛐罐儿这事要讲究时节。通常五六月份暑气最浓时,蛐蛐将将长大又无死斗暗伤,最容易捉到好虫。如今暮春初夏,虫子还很羸弱,也不大喜欢叫唤,发了罐儿让人上哪儿捉去?

  天子再是喜欢发夹层刻字的罐儿,也得守着天时更替,不能闭着眼睛乱发。

  阆泽莘叹了口气,说:“天子使人找我,说要叫我进宫去教他丹青。伏先生,您是知道的,我琴棋书画都是平平,聊以自娱也罢了,哪有为天子师的资格?说来说去,天子想要我伯父进宫……我那会写字的十八堂弟已经逃回河阳了,如今京中会画画的,就是我伯父家的二十四堂弟。”

  这番话说得非常玄奇。

  为什么呢?

  因为不合常理。

  如阆泽莘所说,幼帝能自己指名要谁当师父?韩琳却不加以干涉?那证明幼帝处境不坏。

  这年月的师徒关系不比亲子关系浅薄多少,许多承继了师门法本的入室弟子,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代老师主持家事,替老师的儿孙们分割财产,取走老师的书卷墨稿等遗产。

  一旦阆家人成为天子师,就等于捞到了绝对正统的政治资本。阆家以后与韩琳翻脸,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他是为了天子“冲锋陷阵”,为了朝廷斩除奸臣。

  若韩琳想要彻底控制幼帝,肯定会把讲经堂都放上自己人,绝不会让河阳党人充任天子师。

  使人想不透的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幼帝连老师都可以自己挑选,他还为什么要玩蛐蛐罐儿里夹层刻字的把戏?

  伏传将一块蒸得粉糯的红豆五花卷用筷子拆开,蘸上糯米与白糖,眼也不眨地吃了下去。谢青鹤听着他嘴里咔嚓咔嚓咀嚼白糖渣的声音,心想,小师弟还是这么爱吃糖肉,难怪养得小脸粉嘟嘟的。

  这时候,谢青鹤又难免想起昨夜同寝时,伏传紧紧依在他怀里的滋味。

  软玉温香四个字,从来没有那么真实过。

  “是天子想让你伯父进宫,还是你家伯父也想进宫?”伏传问。

  他吃了肉,又去舀炖好的蛋羹,跟阆泽莘说话并不耽误他吃东西。

  伏传虽穿着草娘的皮囊,却从未把自己当妇人来规训。日常照旧大口吃肉,毫无顾忌喝着浓茶,举手投足挥洒自如,从不会如当世妇人一般小心翼翼地护着胸缩着臀,有时候还把裙摆提起来扎裤腰上,把裤子裸在外边蹬着两条腿到处跑。

  阆泽莘分明见过伏传穿女装的模样,凑近了也能看清伏传根本没有长喉结,这些年却越来越不能肯定伏传的性别,心底甚至渐渐生起了一种“伏先生可能真的是菩萨”的迷惑。

  平时伏传都是独坐一席,对比也不怎么强烈。

  这会儿伏传就坐在谢青鹤的身边,谢青鹤吃东西一贯清雅冷峻,还带了两分吃也香甜,不吃也惬意的从容,越发衬得伏传像是一头嗅着血气汹汹开餐的小豹子——岂有妇人这般浊像?

  阆泽莘又在困惑伏传的性别,冷不丁就听见伏传的问题,顿时虚弱小意下来:“我这不是就跑出来了吗?我伯父是想进讲经堂,韩丞相必然不准,我猜,小师父也不喜欢……”

  谢青鹤留意到,阆泽莘对伏传的称呼很混乱,一会儿小师父,一会儿伏先生。

  小师父显然是顺着大郎二郎的叫法,想要拉进与伏传的关系,提醒伏传,他们曾有小院同居授业的亲密关系。伏先生则是尊称,略疏远正式一些。

  最让谢青鹤觉得玩味的是,阆泽莘说“小师父不喜欢”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觉得我与小师弟的意见未必一致?他此来不仅是为天子求师的问题试探伏传的态度,也是想知道我和小师弟的关系究竟如何?想知道我与小师弟之间是否有可以离间利用的余地?

  “我是不喜欢。”伏传一口答应下来,嘴里还吃着阆泽莘的孝敬,翻脸就不认人,“你如今就快马回京,去告诉你的伯父,请他具折辞官,三日内离京。”

  阆泽莘一愣,有些惶恐:“伏先生,我伯父也是念旧情,知道恩义二字的。当年是您把他从提点司的监牢中救了出来,但凡家中有何决定,他老人家总会先来问问您的意见。若是这会儿让我二伯父辞官离京,家中再有来人……”

  伏传这时候才发现谢青鹤不怎么吃东西了,不禁回头看他:为何不吃?

  谢青鹤从瓷盆里给伏传舀了滚热的豆浆:我吃好了,你继续吃。

  伏传又转回头来,继续吃早饭。

  谢青鹤就坐在他身边,看似目光流离,实则注意力似乎总落在伏传的身上。

  他二人一番动作下来,全程没说一句话,彼此的关心温柔就从开始过渡到了结束,自然流畅得半点不像是分别了六年之久。

  阆泽莘就感觉很难受了。

  他这边真情实感地说话求情,伏传居然转头去看谢青鹤,半点没把他的说辞放在眼里。

  “小师父,我伯父是否入宫,从来只听您的意思,我今日来也是听您的吩咐,您说这事不好,伯父肯定是听您的……”阆泽莘还要再争取。

  这时候正是阆绘进一步筹谋布局迫韩琳下野的紧要关头,若是听伏传的话让阆绘辞官出京,不说朝中少了阆绘是怎么个情况,就是河阳党内部也要翻天。一旦离了阆绘,脾气火爆的萧明仁根本没人辖治得住,计划马上就要流产。

  最让阆泽莘想不通的是,前两日伏传的态度还很温和,甚至隐有支持河阳党的意思。

  ——如果没有伏传暧昧的“默许”,阆泽莘也不敢奔出来追问此事。

  怎么伏传突然就翻脸了呢?

  阆泽莘思来想去,认为唯一的变数,是突然出现的瓦郎。

  可瓦郎怎么会影响到朝中的局势呢?甚至影响了伏先生的立场?

  传说中,瓦郎对韩琳有救命之恩,与韩琳关系非常亲密。所以,瓦郎的存在影响了伏传,让伏传重新倒向了韩琳那一边?!那就……太可怕了。

  阆泽莘对伏传的说辞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阆绘辞官不会影响他的话语权,就算离京,他照样是目前阆家嫡系中辈分最高、身份最高、修为最高的家老,什么阆绘回家就派一个不配合行事的继任来云云,就是阆泽莘威胁伏传的话术。

  谢青鹤对阆泽莘已经很不满了,说道:“阆绘是阆家少数几个辈分高的修士,就算他辞官回家,也不会影响他在家中说话的份量。还是说,让他辞官回家,坏了你家在朝中的筹谋,他就不念旧情,也不知道恩义二字了?”

  当然就是。个人恩义也得服从家族利益,一旦坏了阆家谋划,还有个屁的旧情恩义?

  只是想能这么想,做也能这么做,谢青鹤问了,阆泽莘就不能点头承认。

  “你家伯父辞官离京之后,你家就不要再派人来了。有你在京中还不够么?”谢青鹤直接说。

  阆泽莘彻底要崩了:“大师父?”

  谢青鹤知道伏传回京就要处置王寡妇的事,很可能会将王寡妇这一脉势力连根崛起。所以,这时候打发阆绘离京,只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

  但是,他这种来自寒江剑派的道德自制,根本无法被世俗权贵所理解。

  ——因为大郎在富安县害死了几百个守城士卒,伏先生就要把王寡妇一系彻底化整为零?

  这是疯了吗?

  既然根本无法让阆泽莘理解,事先透露也根本没有意义。

  谢青鹤想了想,不想再生出事端,说:“这件事不必那么着急?”他问的是伏传。

  伏传摇头。

  谢青鹤就不说话了。他不了解详情,当然要尊重小师弟的安排。

  “你只管把我的话带给阆绘。你想不明白的事,他明白。他肯不肯具折辞官,不必你去劝说,他自己会有决断。”伏传这些年跟阆绘打交道的机会,反而比接触阆泽莘时更多。

  阆泽莘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短须,还要再说话。

  伏传已经放下筷子,说:“我说的哪一句话你听不懂?”

  这一句话,威严极大。

  阆泽莘不敢再在他身边磨蹭,施礼辞别之后,垂头丧气地走了。

  ——伏传要他快马回京,他还真的牵了一匹马,快马加鞭飞驰而归。

  谢青鹤忍不住笑了笑。

  “大师兄笑什么?”伏传不解。

  “我说的哪一句话你听不懂。”谢青鹤重复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可爱。

  因为,伏传说这句话的神态口吻,实在是……

  太肖似谢青鹤自己了。

  伏传更加费解了:“这句话很好笑吗?”大师兄不也会这么说话么?

第132章

  伏传来接谢青鹤时非常仓促,只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快马疾行而至。

  这会儿把人接到了,回程时他就不再骑马,命随从随车护卫,自己则与谢青鹤一起坐车。

  二郎打小就羡慕街市上打马疾行的公子哥儿们,对两位师父小小年纪却热衷坐马车这事非常不理解,一路飞马回京,还有那么多随从跟着,那得多威风啊?

  他这点虚荣的小心思,谢青鹤和伏传都看出来了。

  反正伏传带来的马匹挺多,二郎如此跃跃欲试,谢青鹤就把他放去骑马。

  伏传带来的随从也是男女皆有,知道二郎也是伏传的徒弟之一,且是大郎的兄弟,周家失踪了多年的小少爷,对他都很客气热情。二郎跟着谢青鹤去莽山的时候还是个出身底层的穷小子,这会儿周家随着伏传一路平步青云,也成了京城极有权势身份的家族,二郎被这群侍从围着捧着哄着,很不习惯。

  看着二郎掩不住受宠若惊的虚荣与得意,谢青鹤放下车帘子,说:“我这六年都在坐关。他独自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生活,与禽兽为伍,与鸟雀对话,我也没有机会教他什么东西。”

  昨日谢青鹤就说过二郎背着他狂奔六日去莽山的故事。伏传点头说:“他对大师兄有恩。以后还要放在身边好好保全才是。”这是想起大郎的前车之鉴了,只怕二郎也跟着迷失在繁华权势之中。

  谢青鹤拍了拍他的背心,聊做安慰:“启程吧。”

  原本赶车的是韩珲送来的卫士,今日换了伏传自己的随从来赶车,二人说话就更随便了。

  六年时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回京的路程漫长无聊,伏传就把这六年中的经历,一一说给谢青鹤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