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4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不过,就算大师兄说话不严厉,他还是很紧张,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回去就处置她。”

  雪,越下越大。

  谢青鹤与伏传抵达陈府时,斗篷上都沾满了鹅毛大雪。

  伏传有修行在身寒暑不侵没什么感觉,谢青鹤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下马时两只脚竟有一丝刺痛。他才走进大门,迎在门口的下人帮他刷雪换斗篷,另有烘得暖烘烘的靴子替换。

  他坐在门口换靴子,有下人禀报道:“田先生还在东楼等着小郎君。”

  “先去东楼。”谢青鹤蹬着靴子起身,抱住手炉,裹上皮毛斗篷,走了两步又回头,“隽弟。”

  伏传乖乖地答道:“我回家去,把该做的事做了。”

  谢青鹤不担心他作妖,小师弟一向让人放心:“天凉了,回去喝一碗姜汤。”

  伏传也不嫌弃他啰嗦,乖乖地弯腰作揖:“是。”

  谢青鹤才放心地转身往东楼疾步而去,田文紧随其后,陈利带着卫士紧跟在谢青鹤身边。

  此时疾雪狂飙,夜黑如墨,卫士们提着的几盏灯笼完全抵不住雪夜的漆黑,谢青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惟有捧着的手炉残存一点儿温热,完全抵不住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寒潮。

  东楼里倒是灯火通明,谢青鹤紧赶一步登上台阶,进门之后,就感觉到屋内温暖如春。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替他解斗篷大衣,只怕雪融了打湿衣衫。

  早有下人去屋内禀报,谢青鹤还在收拾鞋袜、喝暖汤御寒,田安民就从屋内走了出来。这位一向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老先生在灯光下看着有些疲惫,不急着与谢青鹤叙礼,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谢青鹤很意外。

  田安民可不是不讲礼数的脾性。

  “都下去吧。”谢青鹤也不让下人帮着穿鞋袜,赤脚撩着火盆取暖。

  反正田安民都不讲礼数了,他也怎么舒服怎么来。

  跟在他身边的田文也有样学样,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大脚朝着火盆伸了过来。倒不是火盆不够用,既然要凑近了说话,肯定得挤在一起。马上就被谢青鹤怒斥:“许章先生洗脚了吗?!”

  田文一愣:“洗了。昨晚上换洗了三盆水。”

  田安民默默地剥开一只蜜橘,将橘皮扔进了火盆里。

  谢青鹤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共用一只火盆,他年纪小个子矮腿就短,离田文的臭脚最近!比田文自己都近!田安民护短,扔橘皮给儿子解围,谢青鹤悻悻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往外挪了两步。

  上阵父子兵,你们二打一,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谢青鹤裹上软毯取暖,问道:“田先生这么晚还在东楼,是有事教我?”

  “小郎君想是已经注意到了,相州宵禁封城,府上从前门到后宅也都卫士林立,是战时装备。”田安民说。

  谢青鹤点头。

  “城南、城西,东楼前门,都有鲜血还未冲洗干净。”田安民说。

  “想来不该是咱们自己人的鲜血?”谢青鹤说得似是开玩笑,并不很认真,“我早早地将消息送了出来,若还有咱们自己人流血,不应该吧?”

  田文知道小郎君吃软不吃硬,更知道亲爹不服软的脾性,只怕这两人两句话说不通要干起来,凭他谁都看不起的孤拐脾气,居然也得老老实实地给这两人当和事佬,解释说:“府卫早有防备,死伤的都是城中奸细——刀枪无眼,府卫也轻伤了两个,都是轻伤,不严重。”

  “奸细也捉了,府卫也没什么大伤亡,田先生还有什么紧要事?”谢青鹤问。

  “最先出事的干草铺子,是姜夫人的心腹仆妇茜姑所经营打理。茜姑,小郎君知道么?”田安民问。

  谢青鹤分明听见了,只是不说话,端起还冒热气的暖汤喝了一口。

  “干草铺子失风之后,城中盘踞的奸细闻风而动。一处是埋伏在城南的开山凿石铺,另一处则是城中的花柳铺子,意图偷城。这伙人被擒获之后,多数都自杀了,没死成的招供,自承是姜家下仆,受茜姑辖制。”田文解释说。

  “还有一批人打算闯入东楼。”田安民补充说。

  田安民特别勤恳,几乎每天都在忙着处置民务,不在田间小巷行走,就是在东楼干活。

  陈起这些年有把大本营放在菩阳的意思,他外出征战也带了非常多的谋士、文职,负责帮他整理打下来的地盘,清理外地的庶务、安抚百姓,所以,东楼的谋士几乎一扫而空。

  这批奸细冲撞东楼,目的就是田安民。而且,他们很显然也没打算活捉田安民。

  田安民对此自然十分惊怒!

  “这批人也自承受茜姑辖制?”谢青鹤问。

  田安民摇头。

  田文低声说:“她们抵死反抗,被包围之后就全数自尽了。据府中仆婢辨认,她们都是姜夫人的下女。”

  “田先生去见过阿母了?”谢青鹤问。

  田安民摇头:“没见着。”

  那就证明田安民没有下令强攻后宅。谢青鹤站了起来,向田安民作揖:“多谢田先生。”

  田安民低头剥了一瓣蜜橘,含入口中,细细咀嚼干净,才说:“小郎君真想好了吗?姜氏心思难明,也非小郎君生母,此时明哲保身,也没有致人指摘苛责之处。”

  “许章先生见过阿母了吧?”谢青鹤突然问。

  田文点头:“遥遥见过一面。”

  谢青鹤穿好袜子,又去蹬自己的鞋:“我去见见她。”

  “小郎君想过了吗?”田安民突然问,“若小郎君一去难回,相州众人是何下场?”

  谢青鹤并未回头。

  陈家历来是前院后宅各自为政,姜夫人统治的后院水泼不进,陈起下意识地提防着姜夫人,却从未想过,姜夫人麾下居然真的养着大批的奸细。这批女奸细甚至受命杀到东楼,想要刺杀田安民。

  妘粥的退路是干草铺子,负责打理干草铺子的人就是茜姑。

  打算偷城的开山铺子和妓院,也都承认自己的上级是茜姑。

  这两条线的证据其实都不怎么硬挺。毕竟都是一面之词。就算能证明干草铺子是茜姑在打理,也不能证明茜姑真的在统率这一批奸细——很可能是奸细钻了空子,以茜姑的干草铺子做据点。

  毕竟,茜姑常年在姜夫人身边服侍,哪有那么多时间钉在铺子里打理具体事务?

  唯一无法辩驳的证据,是那一批前去东楼刺杀田安民的侍女。

  她们是姜夫人的心腹,都会些拳脚功夫,是保护姜夫人的中坚力量。

  ——她们只服从姜夫人的命令。

  她们在前不久才听从姜夫人的命令,杀死了陈秀的护卫,割掉了陈秀的舌头。

  这种情况下,田安民保持着绝大的控制,没有派遣府卫强行攻打后宅,将姜夫人的仆妇婢女一扫而空,仅仅是命令府卫把后宅团团围住,等待谢青鹤归来商量处置之法,已经是给足了谢青鹤面子。

  谢青鹤冒着风雪,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向后院。

  平时姜夫人在这里安排了健妇守门,不允许任何男子靠近。如今身披重甲的府卫团团围拢,虎视眈眈地盯着墙内,谢青鹤从中穿行而过,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乌存亲自带人守在门口,见谢青鹤近前,不大想放行:“小郎君,如今里面情势混乱,若单独进去只怕不能保证小郎君的安全。仆委实担待不起。”

  “我不进去,你们是要在这里守到明年?”谢青鹤拢了拢斗篷,“片刻就出来了。”

  不等乌存再阻拦,谢青鹤从两个重甲卫士的身边擦身而过,踏入了后宅大门。

  他沿着冰冷的石子路往前走,夜黑雪紧,原本该点着灯的廊道里漆黑黑一片,想要往姜夫人的住处张望,正堂里好像也没有几盏灯光。走着走着,脚下打滑。谢青鹤提着灯笼看了一眼,只看见地上还未凝固的鲜血——那鲜血太多太厚,在这样的雪夜里都不及上冻,踩着滑溜。

  “阿母?!”谢青鹤从未想过姜夫人可能遇害的问题,这时候却有些心惊。

  如何姜夫人确实不与她们一伙,如果姜夫人控制不住局面,她会不会已经遇害了?我是不是太高估她了?谢青鹤失去了平时的从容,忍不住加快脚步,奔跑着往正堂冲去。

  “阿母?阿母!”谢青鹤边跑边喊,他不害怕招来奸细刺客,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

  奔跑中灯笼燎了灯罩,烧了个精光。谢青鹤只管往前跑。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任何人,往日应该在门口服侍的妇人们都消失不见了,谢青鹤猛地推开大门,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他刚刚跨进大门一步,马上就感觉到脚下的黏腻——那是血!

  “阿母?!”谢青鹤试探地问。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

  身边突然有人影闪动,谢青鹤反手欲捶,来人轻声道:“丛郎。”

  “常九阳?”谢青鹤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母呢?”

  常朝穿得很精干,浑身都是鲜血与药味,手里还扣着一把短剑,轻声解释说:“说来话长。府卫突然来拿我,说我派人去刺杀詹玄机,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非要将我当场格杀。无奈之下,我只好跑了出来,本想来找小郎君商量对策,听说小郎君和隽儿都去了詹玄机家中,就打算在府上稍等片刻……”

  这也是谢青鹤的推算。听说常朝杀死府卫逃跑之后,他就知道常朝会来找自己。

  所以,他才会告诉伏传,说常朝知道哪里最安全。

  ——他的地方最安全。

  “后来不就裹乱了吗?听说后宅有奸细去偷袭东楼,我担心阿姊的安危,她本就不受待见,在府上也没人真心爱护她,真要乱起来,只怕谁都顾不上她。我就打算往后宅来看一看。”

  “刚好撞见姜夫人清理内贼。”

  常朝似乎想吐槽姜夫人两句,想起谢青鹤很敬重姜夫人,生生咽了下去。

  “阿姊就在姜夫人身边,叫我帮手,我当然得护着阿姊,这不就……”

  常朝指了指满屋子的尸体。

  谢青鹤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姜夫人是奸细,她若是奸细,为什么要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陈丛那么爱护?正儿八经来成家的正室夫人才有爱护庶子的必要。若姜夫人将陈起视为仇敌,将陈家视为出间的凶险之地,她就不该对这地方的妾室、庶子施以感情。

  但,这世上并没有十成十的把稳之事。以常理推断,姜夫人不该是奸细。万一她是呢?

  直到此时,谢青鹤这颗心才真切地放了下来。

  只要姜夫人不是奸细,刺杀詹玄机的人就不是她,这一连串事件也都与她无关。

  “阿母与叔母在何处?”谢青鹤问。

  常朝拉他进屋,将门掩上,说:“在里面。随我来。”

  这里是姜夫人的居处,谢青鹤小时候常来常往,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常朝带着他走到后边,那里有一间很狭窄的屋子,原本是用来放被褥箱笼的小仓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进出。

  还未走近,谢青鹤就听见常夫人的声音,似乎在劝说姜夫人:“……总会随着阿姊。也不到那时候。丛儿和隽儿都会想办法,阿姊要放宽心……是九阳吗?”

  常朝连忙答应:“是。小郎君来了。”

  常夫人也很高兴:“对不对?丛儿来了。”

  常朝将门推开,屋内黑漆漆一片,半点光亮也无。谢青鹤只能勉强看见姜夫人与常夫人的身影,常夫人陪坐在一旁,起身来和谢青鹤见礼:“丛儿来了。太黑了,九阳掌灯来。”

  常朝又转身去找灯火。

  谢青鹤慢慢适应了这间小屋的黑暗,慢慢走到姜夫人身边:“阿母?”

  姜夫人背对着门坐着,也没有回头看谢青鹤一眼,更没有与谢青鹤说话的意思。

  谢青鹤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往前面瞥了一眼,常朝给两位夫人准备了一个火盆,在这个狭窄的小屋内足以保暖。谢青鹤与姜夫人之间隔了一张长几,他在这边坐下,沉默片刻,不等常夫人打圆场,他说:“阿母坐在这里不冷么?”

  常夫人一愣。

  姜夫人已经听懂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吧。阿母这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