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上鱼肚白
烟笼栖门口,沈喑开门之际,段嚣踉跄了几下,膝盖以下腿在发抖,摇摇晃晃便要向前倾倒。沈喑连忙辅助他,单薄的身躯比想象中要轻,却是透骨生凉。
沈喑将人扶到榻上,点了灯,?看清少年嘴角残存的那一点血迹。他不由分说地掰开少年紧紧攥拳的右手,手心殷红,正是将干未干的鲜血。
一阵心慌,沈喑的心里忽然乱了,他为什么会呕血昏迷?
这时,那只藏着血迹的右手忽然死死抓住沈喑的手,十指交扣,将他拽向身边。掌心冰凉而黏腻,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二人手掌交合的位置直淌到沈喑细白的手腕上。
神志不清的段嚣痛苦地张了张嘴,森白的齿间沾染血腥气,呼气在沈喑耳边:
“答应我,别再丢下我——”
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耳边是段嚣微弱的祈求,沈喑一场大梦,忽然惊醒,后背惊起冷汗。
原来,段嚣的病,在折花山庄的时候已然便已初见端倪,沈喑有点自责。
现在,还好段嚣还躺在身边,没有大片的血迹。
他摸了摸段嚣的额头,很凉。
段嚣应该一直都很冷吧,沈喑将他涌入怀中,用体温给他温暖。
“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段嚣睡得不深,尤其是沈喑抱他,他马上就醒了,他听到了沈喑的话,却一直在装睡。
他相信花无虞告诉他的一切,他相信沈喑的承诺。
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惴惴不安,再也不要患得患失。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段嚣开始期待他和沈喑的明天。不管白天他对这两件红宝石多么不上心,但他此刻愿意相信比翼仙君的祝福了。
可是为什么,我已经是被祝福过的人了,却还是那么冷。
段嚣控制不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体温越来越低,就算沈喑紧紧拥着他也没用。
段嚣没办法继续装睡,泪水从眼角滑落,也是冰凉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哭。
他的寒症又发作了。
他真的,给不了沈喑任何承诺。
第61章
段嚣身上很凉, 脸色白得好似岁末的新雪,看上去甚至比冰封的琉璃盏更脆弱,但还是硬撑着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沈喑, 好冷啊。”
“沈喑, 你再抱我一下。”
沈喑轻轻拥住段嚣, 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
“你是不是在紧张,你的心跳很快。”段嚣吻了吻沈喑鬓边散乱的发丝, “现在没事了, 刚刚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那里漆黑、寂静、深不见底, 那里很适合休息。我想我是需要休息了, 我好像一步都?不动。”
“可是那里没有你,我又听见你叫我。”
段嚣的声音有点哑,他轻叹了一下, 没什么温度的气息扑在沈喑的侧脸,笃定道:“你在叫我, 你的声音好像哭过一样。”
而后,又有了一丝怀疑:“你哭了吗?哭了吧, 大概。”
感受到怀中之人身体轻微颤动,段嚣眼睑向下, 却只能看见沈喑的发顶。
沈喑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暴露, 他装不下去了,他一边打着哭嗝一边佯装镇静:“没哭。”
“你万一死了, 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沈喑自顾自说着,他的眼泪置若罔闻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你死之后,我至多, 把你草草殓了,不立碑,没有祭拜。这世上再也不会剩下与你相关的东西。”
“是吗”,段嚣的无名指轻轻落在沈喑的睫毛上,眼泪便弄湿了段嚣的指尖,“说了三句话,只有最后一句有可能是真的。”
段嚣没有帮沈喑将眼泪擦净,反而胡乱地抹在他的脸上:“真到了那一天,不用入殓,我不想被困在那么严丝合缝的棺椁里。”
“骨灰直接扬了,多好。”
“好,好”,沈喑答应的很痛快,然后声音放轻,像是偷偷告诉段嚣一个秘密那样:“你死后,我会穿上你的衣服,做你该做的事。”
他像幼稚的小孩子那样安排着自己的后路:“段嚣消失,沈喑也消失。”
“世上只剩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皮囊,被人上了发条,去完成未完的事。”
段嚣听得想吐血,又或许,是这身体太差了。
一口鲜甜哽在喉间,段嚣硬给咽了下去,但这一口血涌得太急,他唇边还是见了红,带着点湿意。
沈喑取了丹药,还是上次玄机阁给的那些,让段嚣服下。
沈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药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段嚣已经这样了,他不能持续情绪低落。
刚才那种几乎令他溺死的悲伤,那种方寸大乱,他全部将之归咎于那个不知所以的梦。
说什么丧气话,他一定要救段嚣。寒毒发作,养着就是,玄机阁给的药还剩三颗,还死不了,死不了就有希望。沈喑总是这样,强行给自己灌输乐观思想。
段嚣服药之后,似乎没那么痛苦了,虽说治标不治本,好歹能缓一时算一时。
沈喑在心中真诚感谢过玄机阁的神秘阁主。管他是居心不良也好,日行一善也罢,他的确救了段嚣一时,就凭这点,怀疑归怀疑,沈喑永远都不会与他为敌。
城中别处,摇摇欲坠的破茅屋当中,花无虞打了个喷嚏,看了看天边高悬的弯月,心中暗骂:今天怪了,憋得慌,睡不踏实。
他夜观天象,见北斗晦暗,这永州城别是有祸事发生。
又看了看屋头被风吹得乱颤的树叶......我别是着了凉。
......
沈喑和段嚣的小院儿当中,通体雪白但小脸黢黑的雪狐趴在石板井沿上,看着井水当中深深倒映的弯弯月牙,发出了猫咪般懒散的叫声。
猴子捞月,之所以捞不上来,会不会是因为它捞的月亮是圆的?
现在月儿弯弯,也许很好捞上来呢。
雪狐没读过寓言故事,但它时常有自己的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已然参透猴子捞月的惨痛教训,远远离了井沿。这是只聪颖的雪狐:那块儿地儿不安全,容易失足,很难爬上来。
屋内,段嚣差不多睡着了,沈喑帮他把被子掩好。躺在他身边,把自己哄睡。
他想好了,明日一大早,去街上给段嚣置办些御寒的衣服,再买一辆带暖炉的马车。他要带着段嚣,去西岭闯一闯。
许归荑那个老头,不知道在西岭混得怎么样了。当时戏弄过他,还要他带话,说就此不归,你倒落得清净。
沈喑也想好了,若是段嚣问起来,就说自己去西岭拜会先辈,哪个有道理拦他呢。
***
翌日,天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
沈喑轻手轻脚,“吱吖——”,里屋的门被他推开。
“你去哪儿?”
身后,段嚣幽幽地将他叫住。
沈喑心虚地挤出一个笑:“随便,???”
段嚣大概知道他的意图,想是拦不住,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块儿去置办东西。
路过中街,凌云观的弟子还在原地施粥。
段嚣不喜跟皇室有关的人和事,凌云观又是皇家道观,他们目不斜视,正打算继续往前?,却被一位器宇不凡的道长伸手拦下。
段嚣面无表情,沈喑直接拉住段嚣绕过挡在他们前面的那只胳膊。
对方却又上前一步,继续阻拦,一副来者不善的气势。
沈喑烦躁,抬手便与那位道长对掌一击。
沈喑的掌力被绵绵软软散了个干净,对方纹丝不动,脸上依旧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旁边,小道士见这边起了冲突,匆忙跑过来,低头作揖,“师父。”
道长打断他:“无妨。”
沈喑心中盘算着,莫非他的就是凌云观主?他人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
道长伸手去探段嚣的脉,段嚣冷着脸躲开了。
道长倒也不恼,诚意满满地看着沈喑:“他的病,我或许能治。”
旁边小道士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满脸都写着“你们两个不要不识好歹”,开口道:“师父医术高超,宫里头连御医都敬重有加,你就让师父看看吧。”
“师父久居观中,今日也是难得出来义诊。”
段嚣依旧冷着脸,他是不可能接受的,他对这些人有着天然的厌恶。沈喑再次回绝了他们,他们便没再拦着。
一方面是因为段嚣不愿意,另一方面,沈喑总觉得这个观主有些古怪,直觉上就不信任他。段嚣这病,早就被人下过诊断,能救命的只有无患玲珑果,就连玄机阁,听闻此症,也没给出别的替代品,这人凭什么觉得他能治呢,这一点很令沈喑生疑。
却也只是疑问,或许人家只当是疑难杂症,好奇一下。沈喑学医的时候,也曾对各种疑难杂症充满兴趣。
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沈喑暗自祈祷。
他拉着段嚣?远之后,观主却长久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从未散过,眼底却不见笑意。
成衣铺里,沈喑环顾一圈,现在还不是冬季,摆出来的都是些单薄的衣物。
“掌柜的,有没有更厚一点的?”
掌柜连忙翻箱倒柜:“有有有。”
找出来一大摞,让他们可着挑。
段嚣随便拿了一件厚重的黑色长衫:“就这件。”
沈喑打量着段嚣,段嚣平常穿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反正是那种黯淡无光的颜色。摇了摇头:“这件不好。”
挑来挑去,沈喑选了件天青色云纹大氅:“这件好。”
“这件颜色很衬你。”
段嚣沉默了一会儿,没拒绝,算是默认了。他从没穿过这样明快干净的颜色,但是沈喑说这颜色很衬他,段嚣心间泛上一丝甜意。
沈喑将衣服与段嚣量身而比,大小合适,仿若天光与雪色都在段嚣身上辉映。
不过多时,沈喑和段嚣已经置办好他们在西岭极寒之地可能用到的东西:衣物、粮草、马车和炭火,样样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