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拢青
大宝站在门后听娘亲和村里邻居在院外说话, 他们的声音很小很小, 似乎是怕别人听到, 一个个显得鬼鬼祟祟, 但他还是听见了那些话。
屋里木椅上坐着的年轻女人冲他狞笑着说:“小呆瓜,他们在商量怎么扔掉你呢!”
她长得很白,白中泛着青光,那双眼睛特别大, 大得感觉眼珠子都会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事实上它也确实掉了出来, 女人习以为常再次将眼睛按回去。
大宝表示知道了, 他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然后仰头问她:“你要喝吗?”
“哼, 呆瓜,老娘是鬼, 喝什么水!”
“也是。”大宝捧着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那女鬼歪头看着他,话语阴气森森:“他们想把你扔掉,你不难过吗?那些人会把你扔到荒山野岭, 让野狼咬你,让老虎吃你,你的毛发和骨头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 死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有……”
大宝踮着脚尖放下碗:“原来你是这样死的。”
“……”女鬼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哼,你也会这样死掉,臭小鬼!”
大宝点点头神色有点怅然,这种表情和他现在的年龄很不符,他说:“或许吧,我也会这样死掉。”
那个女鬼突然不说话了,她静静坐在木椅上,过了会外面说完话的女人进门,对方在看到屋里站着的大宝时,神态明显一慌。
“你什么时候醒的?!”
大宝指了指桌上嗫嚅地说:“刚醒,渴了。”
边上的女鬼冷笑一声:“呵,撒谎精。”
但她的话除了大宝没人听见,进门的女人神色缓和下来,伸手指了指屋里说道:“你病了,赶快回屋里去,我不叫你,你不准出来。”
大宝知道自己没病,但娘亲的话他不能不听。
他顺从地朝小屋走去,路过对方时,娘亲往旁边闪了一下,木椅上的女鬼哈哈大笑起来:“你娘觉得你晦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小呆瓜要被扔掉喽。”
娘亲的动作本来就刺痛大宝的心,听到女鬼嘲笑他,他下意识看着她说道:“你好吵,闭嘴吧。”
但这一行为在他娘亲眼里却十分瘆人。
幼童看着空空的木椅说话,他又做这种奇怪的事情,这不是明摆了家里不干净,这孩子真的不能留!
“你快点进去,不准出来,不准说话!”
大宝听着娘亲的训斥,知道自己又做怪事了,耳边女鬼还在哈哈哈笑着,他眼眶红了红,什么也没说,乖乖走进那个专门为他辟的狭小黑暗的房间,里面连窗户都没有,黑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娘亲他们真的要扔了他吗?
大宝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小黑屋里,他觉得这是真的,因为他能感受到他们心里的恐惧与厌恶。
时间差不多过了三天。
那天,爹爹和娘亲杀了家里的鸡炖汤喝,他弟弟小宝和妹妹小花都馋得很,可那鲜美的鸡汤和鸡肉是专门给他吃的,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和善地对过他,但那天他感受到了,只是旁边总有一个破坏气氛的鬼。
女鬼说:“断头饭,他们下了迷药,等你吃完人就在荒郊野外了,你要被扔掉了。”
大宝捧着碗,碗里是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肉,他突然有点想哭,对面的爹爹和娘亲还在催促着,大宝一口接一口吃着,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汤里,然后被他喝进肚子,他的难过没有人在意。
今天就要被扔掉了,他也会死吗?
大宝迷迷糊糊想着,身子越来越沉重。
他想,这是药效发作了。
在得知自己要被扔掉的时候,大宝设想过很多,他的小脑袋瓜在那一刻居然装满了恐怖的画面,不过最后并不是很恐怖,有的只是凄凉。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不够,大宝在半路醒了。
他爹爹拖着他在走,他娘亲沉默地跟在旁边,天上月亮亮着冷冷地光,大宝难过地掉眼泪,然后二人很快就发现他醒来了,他爹爹一下子把他扔在地上。
夫妇两人本来想悄无声息的扔掉他,现在对方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个也不想再隐瞒,脸上挂上了抑制不住的恶意和厌弃。
“你这个妖孽赶紧滚!”
“……爹?”
“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孩子,你快点滚,不要来我们家!”
大宝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磕得生疼。
他爹爹护着他娘亲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告诉你,你走远点,不准回来,也不准对别人提我们,不然我就杀了你,你这个妖孽别想坏我们家好运!”
他们说完转身相互扶持着匆匆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荒野中,大宝没有追上去,因为他爹真的会杀了他,他抬头看看天,天黑黑的,月亮亮亮的。
他被抛弃了,被抛弃在了荒郊野外。
*
“大宝这名字也太普通了,话说这不是小名吗?咱们可是行走世间的修行者,你得起个靓名才能唬得了世人,他们才会请你办事,然后掏钱!懂不懂?”
“不是很懂。”
“害,孺子真笨,我来看看啊,噫,这个姓不错,不那么烂大街,那个名字也好,听起来比较书卷气,像有钱人家的,你干脆以后就叫晏云疏吧。”
说话的是个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他自称德善道人,是什么厉害的修行者,但大宝知道他是骗人的,因为那天他也和他一样被野狼群吓得逃窜上树。
大宝,哦不,现在他叫晏云疏。
晏云疏被那对夫妇遗弃后,就在外面流浪,他倒是挺幸运,小小年纪竟然没死成,唯一遇到危险的那天身边还有个人作伴。
野狼们在下面扒着树嗷嗷叫唤,后来他们两个人被上山打猎的村民救下。
“你无父无母乃天煞孤星又有天生阴阳眼,贫道观你与修行有缘,不如以后就跟随贫道修炼吧。”
德善自以为是装完犊子后对他这样说,晏云疏对跟谁去哪没什么想法,有人要他,他就跟着,就这么简单,反正他已经是“无父无母”。
不过事后他也渐渐知道为什么德善要收留他。
因为这个骗人的假道士需要一个道童来行骗。
而他正好模样还不错,像个小玉人。
*
“诶,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德善摸着山羊胡对他连连叹息,“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是拍花子的,笑笑,多笑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这副没得表情的倒霉样谁看到都要觉得晦气,真是影响我做生意。”
晏云疏扒拉着一旁的瓶瓶罐罐,奶声奶气地说:“你卖不出去假仙丹也不用怪在我头上,世人又不瞎,破衣烂衫的道士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德善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气道:“你这臭小子,我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不卖药,你哪来的衣服穿,哪来的东西吃,小兔崽子,说话没良心。”
晏云疏蹲在地上望着他,自己确实不是破衣烂衫,身上的衣服面料还很柔软,但是……
“还不是因为你想营造虚假的高人形象,也不知道哪个话本骗的你,好像只有你信了。”
“去去去,这叫高人隐于市井间,你懂个屁。”
德善摆手嫌弃地打发他,眼睛在街上滴溜乱转,当一个体态虚浮的男人走过时,他一把上前拦住对方,并贼眉鼠眼地从怀里掏出什么秘制仙丹,说是滋阴补阳的十全大补丸,一颗服用能快乐一整夜等等。
晏云疏还在摆弄着瓶瓶罐罐,不去看旁边两个糟糕男人会心一笑的勾当。
德善道人吹牛很厉害,但他其实没什么本事,奸馋懒滑倒是一流,晏云疏跟在他身边除了勉强有衣穿有饭吃,其他有用的本事都没学到。
当然,如果坑蒙拐骗算本事的话。
过了几年,在晏云疏九岁的时候,德善带他回金水州,他之前总说自己来自金水州白浪门派,非常非常厉害有名,俨然把自己当成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但当他们来到地方后,晏云疏就知道这家伙又在吹牛,他确实是白浪的弟子,不过不是内门,也不是外门,准确说他连门内杂役都不是,仅仅只是个挂名,每隔几年还需要到宗门交贡,不然就除名。
德善佝着背十分谄媚地给外门管事交了钱,对方不屑地瞅着他:“呦,这不是老缺吗?还活着呢?”
老缺是德善的外号,也是别人给他起的诨名,打趣他缺德缺善,这是一种歧视和鄙夷,但德善装作不知道,依旧是舔着脸答应:“嘿嘿,是啊。”
“哼,行了,账已经交齐了。”
“好嘞好嘞,谢谢仙人。”
仗势欺人者越是遇到不屈不挠的人越来兴致,因为这样可以把他们的骄傲踩在脚底下,以达到变态的暗爽,但遇到像德善这种,谁也没兴趣,恬不知耻的家伙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污了眼睛。
但是管事往旁边一瞅,眼睛突然亮了亮。
“等一下。”
他目光直勾勾盯着晏云疏,德善脸色一僵,那人说:“这小孩是从哪来的?灰头土脸的,来,本仙人给你擦擦,哎呦,这小脸可真水嫩。”
对方上手用手绢擦了擦晏云疏的脸,但另只手顺势想摸上他的屁股,但被德善挡了一下,德善对着晏云疏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脏兮兮的野猫子,见了仙人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冲撞了仙人你担当的起吗?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赶紧滚!”
他一边说一边踹,晏云疏被他踢了个踉跄,德善指着门外让他去外面等着,转眼又给管事赔罪,后者只是冷冷看着他笑了笑,似乎已经清楚他的把戏。
“老缺,你真是不老实。”
“嘿嘿嘿嘿……”德善装傻不应声。
等离开了这白浪派的大门,德善装傻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晏云疏抬头看看他,德善骂骂咧咧道:“他奶奶个腿,这阴阳人真是阴阳,明明上次还贪恋美女,现在又想娈/童,真是变态。”
“你坑蒙拐骗的一大把钱就这么交贡了?”
“什么叫坑蒙拐骗?”德善拍了拍晏云疏的脑袋,“那是我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
“为什么要交给这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并不好,那么多钱,明明我们可以不用过得很拮据。”
晏云疏实话实话,他脸上挂着不喜,似乎也很介意那人刚刚对他的动手动脚。
德善听后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懂,如果不交钱我就要被除名了,这钱没办法省。”
“除名会怎么样?”
“除名了就没有靠山了。”
“没靠山又如何?”
“没靠山在这世上会很艰难,唉,像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样都得傍一个靠山,哪怕是买的,也得有一个,不然,寸步难行啊,就像上次在潭水湾,咱们摆摊卖药不是被围堵了吗?要不是我挂在白浪门下,咱们可就惨了。”
“若是有实力也不用怕他们。”
“你说的轻巧,谁不想有实力?我也想有实力啊,你以为我不想像那些高人一样腾云驾雾的,天赋论是最可笑的勉励,咱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要遵守普通人的规矩,别老想着异想天开。”
德善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叹气,看到晏云疏不太服气的样子,他道:“你就是这么倔,跟你说过多少回,做人嘛,要圆滑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你少点骨气能死吗?唉,你明年就十岁了,我本来还想着看能不能把你送进白浪呢,要是侥幸做了弟子,我也不用交这些钱了,你也不用跟着流浪,唉,那个阴阳人咋就,咋就……”
管事的意图他说不出口,又看了看晏云疏,德善交代:“以后你离那个人远点,听见没有?”
晏云疏点了点头,当他们决定离开金水州的时候,城中突然戒严,据说城主家得罪了某个大妖怪,这段时间会有妖物来袭,白浪门的人都不准离开金水,德善他们也被扣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还被安排到了外围容易最先遭受攻击的地方做巡逻守卫。
“那个管事是在报复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好歹我也这么大年纪,算了,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到时候躲起来就行了,妖怪的目标是城主那边,外围相对来说松的。”
德善那个时候跟晏云疏这么说,以他以往的行事,晏云疏确实不用多担心,因为贪生怕死就是德善的行为准则之一,但是谁也没想到,最贪生怕死的人在危机时刻居然冲得那么义无反顾。
“我乃白浪修士,你们这些妖怪,休要在人族领地作乱!降妖除魔,匡扶正义,乃吾辈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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