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枝青
轻轻沉沉的声音如水波摇晃起伏,身着白色内衫的男人黯淡空茫的乌眸微转动,恍若蒙尘的明珠一般,于砂砾中,始终寻不到最终的落脚点。
江飞白恍惚惊醒,这些年来,他总习惯于依仗年轻气傲的孩子的身份亲近男人,以至于眼下,他竟然不自觉的吐出亲密之言。
好在刹得足够及时,江飞白指骨微微握成拳,不自然地低低咳嗽了一声。
许是听到了隐约的动静,塌上的男人微微侧耳,黯淡无神的乌眸看向虚妄的黑暗,面颊仍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唇上的口脂被全然擦拭干净,裸露出的唇肉是一片清浅的藕粉。
他整个人看上去素净极了,唯有颊侧一点颊边痣,恹恹泛出几分陈旧的红来,削瘦的脊骨撑起白衫,浅浅的堂风吹来,显出一片病骨支离的劲美。
此时的江让看上去仿佛一根苍翠的青竹,陈锈的雨水将它慢慢腐朽、分化,令它变得脆弱、仿佛轻轻攀折,便会叫它彻底碎裂开来。
江飞白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喉头微哽,好半晌才借用系统空间修调音色的能力,更改了自己的声音,指节局促张开又合拢,低声道:“无事。”
约莫是终于听到了回复,江让下意识偏头,失色的唇边弯处一抹薄淡的笑来,因着重伤未愈,男人说话间的气音十分明显。
“加上此次,恩公已救下让足有九次……”他说着,轻轻喘气,面颊泛起几分费力的薄红,似是想要强行撑起身体:“让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恩公。”
江飞白见他竟要起身,想到对方胸膛间近乎入骨的伤疤,脑中一空,下意识便走近几步,青年人矫健十足的手臂将男人抱按住,嗓音中显出几分干涩急促的意味:“你、你伤势未愈、莫要再动了。”
约莫是起身动作过大,江让腰间的白色衣衫渐渐沁出斑驳鲜艳的红,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人眼尾酸涩。
这般严重的伤口,寻常人哪里能受得住?可江让偏偏只是露出一个轻轻的笑,神态自若到仿佛察觉的不到丝毫的疼痛。
男人轻轻的声音近不可闻:“好。”
江飞白忍不住地牙关咬紧,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气闷来。
又来了,又是这样镇定自若的表情、又是这样无所谓、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心口像是被一块湿黏黏的布死死捂住了一般,窒息沉闷的感觉近乎叫青年生出一股荒诞的冲动。
他想打破这人面颊上的假面,想让他全身心的依赖自己,想让他流下泪来,哆嗦着嘴唇说出‘疼’。
追根究底,江飞白只是希望他有信任的人、有喘息空间,像一个正常人那般,可以无需畏惧地露出喜怒哀乐。
不再那么孤家寡人、步步谨慎。
……叫他心脏生疼。
江飞白气恼地又取出一颗兑换的药丸,忍不住带了几分情绪,沙哑道:“江让,你知道每次救你都要花掉我所有的积蓄吗?你怎么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呢?”
他虽这般说着,可手中动作却不停,丝毫不心疼地将昂贵的药丸喂进男人的口唇。
方才要抽手,榻上的男人却轻轻握住他温热的指节。
分明是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的力道,却叫平日里扛鼎舞剑的江飞白耳根唰的通红,怎么都挣不开,任由自己被那人锁困于指缝间。
江让唇边的笑意早已隐去,甚至,男人的眉眼间显出了几分难得的…焦躁。
他不再气定神闲,似乎有无形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心脏,令他染上了俗世间的尘埃。
两人的距离近极了,江飞白抿着唇,过分年轻俊朗的面容被迷蒙的呼吸染得湿漉漉的,他任由榻上仰起头颅的男人以无神的目光审视自己,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分明身体仿若死板的木头桩子,可青年的神色却愈发的迷离、绯红,轻颤的睫毛似是承载不住雪水的枯枝,上下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又或许仅仅是眨眼的一瞬间。
指间温凉的力道逐渐消退。
江飞白看那人忽地轻声呢喃一般道:“怎么看不见呢?”
江让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世界自始至终都是一片黑暗,他惨白着面颊,眼眸茫然转动,嗓音压抑而辛苦道:“劳烦…外面天色现下是明是暗?”
江飞白面上的热意瞬间退却,一时之间,他哆嗦着唇弯,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论怎么说,对眼下的男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明明一切都已然准备就绪、明明精心筹备的多年,一朝双目失明,无疑是将他彻底打入了死局。
太华不会接受一个目盲的君主、群臣与下属也不会信服一个目盲的主子。
许是知道江飞白又要询问解决之法,系统平静道:“宿主,您的积分额度严重不足,当前无法兑换任何药物,系统商场已自动关闭。”
江飞白咬牙,捏紧的掌心早已被他攥得生疼,他额头青筋鼓胀,控制不住的声线中甚至带了几分乞求与威胁的意味:“系统,如果他再也看不见了,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系统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留下一句:“宿主,你冷静一点,只要没有显示任务失败,就还有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江让还有复明的机会。
江飞白指节陡然一松,呼吸也急促地恢复正常,脖颈微动,青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背脊竟已然湿透了……
许是沉默的时间过分冗长,江让面上的颓丧之意愈发重了起来,他紧紧握住的指骨泛起青意,惨白的面颊如同大火后的灰烬,泛着浅浅的死气。
男人浑身颤抖,即便他再如何冷静、沉稳,终究还是难以承受如此的惊天噩耗。
心口一直撑着的一口气似乎即将散去,江让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与野望,简直像一个可笑的笑话。
他成了个瞎子。
他怎么能成一个瞎子呢?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到,连衣食住行都只能依靠别人的废物。
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就此死去倒还干净些。
江让只觉胸膛中的情绪在逐渐绞杀他的理智,他死死掐住被褥,脸色惨白阴戾,近乎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还会有办法!
要请医师、对,要请医师看眼睛!
他勉强至极地弯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笑意,往昔谦谦如玉的面容变得青白如厉鬼般,冷窒的天光晃在他薄白的眼皮上、无神的黑眸中,仿若刀尖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恩公……”江让的声音放得极轻,他的声音近乎带上哀求示弱的音调:“帮我请一位医师罢,日后,让必定千倍百倍地偿还于你。”
江飞白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控制不住心酸与哑然的窒意,反手握住江让削瘦的手骨,舔了舔嘴唇,嗓音沙哑道:“别怕,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江让却是丝毫听不进去了,他仿佛被困在某种绝望的囚笼中,死命地挣扎,却毫无解脱之意。
“帮我请医师罢,得、得快些了——”额头溢出细汗的男人如此艰涩道,他一遍遍地说着,苍白的指节死死掐住江飞白的手腕,呼吸急促而压抑:“或是拿着玉珰去西陵郡,会有人来接应我——”
“阿…江让,你冷静一点!”失控的病人力道极大,江飞白的手掌都被掐的青紫,可他却仿若丝毫没有感觉一般,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失控的江让,那样干涸苍白的嘴唇、汗津津的脖颈、斑驳瑟缩的身躯,仿佛下一瞬间,这人便要彻底被痛苦撕裂开了一般。
“你听我说,”江飞白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句红着眼眶道:“我们身处崖底,四处都是毒瘴,人迹罕至,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除却等待救援,我们绝不能擅自行动。”
“江让、江让,你听我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让却已经听不进去任何的话语了,他空茫的眼眸已然无端显出几分痛恨的意味,整个人哆嗦着,像是绝症患者知道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一般,他额头青筋凸起,嗓音沙哑粗粝道:“我说了请医师!你为何要阻我?!”
男人大喘气说着,雾霾萦绕的眼球骨碌碌转动,最终定在虚空中的青年身上,近乎怨毒道:“你也是他们派来的吧?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次次都是你救下我。是谁派你来的?商泓礼?不不不,不会是他,那个恶心的畜生恨不得将我锁在他床上,那就是保皇党那些老东西了?他们派你来做什么?故意获取我的信任?然后呢?杀了我?侮辱我?”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男人激烈的咳嗽与呼气声。
江让恍惚地咳嗽着,口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眼前的黑暗叫他心中生出泣血的恨意。
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步蠢棋,明明眼下,他应当哄着眼前的人为他治眼才是,可他心里就是恨、就是怨。
凭什么商泓礼就能毫无阻碍地登上皇位,凭什么他这般呕心沥血的谋划,换来的却是这般的结果?
事已至此,若是当真要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让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江飞白赠与他的小扇——他也不知这扇子缘何没被此人收走,但眼下,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锋锐的薄刃贴在指腹,隐约的刺痛令他的神经愈发鼓噪兴奋。
江让在等,等眼前这人没了耐心,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只要对方敢贴近他,他一定会将此人的心脏都剖出,千刀万剐。
苍冷的嘴唇神经质的哆嗦着,手心的细汗早已变得粘稠,屋外的和风钻入屋内却变得寒冷刺骨,丝丝倒灌入他的肺腑、心脏。
分不清是什么,总之,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带着暖意的呼吸,如一捧阳光般,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他的唇上。
与此同时,江让手中的刀锋扎进了那人凸起的背脊,锋锐的刀刃被人骨卡住,湿漉漉的血腥气铺面袭来。
男人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空白之后,便是古怪的、尖锐的、连同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
唇缝间滴下几滴浓郁的血珠,耳畔传来一道掩饰性的、压抑的闷哼。
可更快的,是那人手忙脚乱的、近乎笨拙地为他擦拭唇畔血迹的衣衫。
“咳咳咳——”那人似乎离远了几分,他咳了许久,像是要将心脏都呕出一般。
江让面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神色,他喜怒不明地抿唇,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塌上。
“解气了、吗?”
湿闷的声音如同即将碎裂的海上泡沫一般,只消浪花轻轻拍打,便会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知道。”江让沙哑着,一字一句道。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约莫太痛了,他有些支撑不住地半歪在床榻边,温热的指节隔着虚空抚了抚塌上阴晴不定的男人殷红的颊边痣。
好半晌,江让才恍惚听到了一道苦涩的、轻轻的叹息。
那人断断续续说:“嗯,知道。但是,我很高兴。”
“江让,你、知道吗?我救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见你、真正显露过情绪。”
江让愣愣地看着漆黑的上空,好半晌,他才张唇道:“为什么?”
我如何,与你何干?
那人的回答是轻轻的、珍惜地抚过他面颊的慢慢变凉的手骨。
还有一道柔软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
“还能为什么,江让,你、有没有想过,除却仇人会、会时时刻刻盯着你,”青年的声音变得费劲而沙哑:“还有喜欢你的人。”
“我不是任何人派来的,我只是为你而来。”
脸颊上滴落的温热水液承受不住地逆流,一点一点将眼眶濡湿。
江让指骨微微蜷缩,忍不住偏过面颊,于是,那水液便又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仿佛那泪水正是他为那人流淌的一般。
江让垂眸:“别哭了。”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江让于是又道:“你心悦我?”
那人又嗯了一声。
江让说:“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空气安静了一秒,江让听到一道轻轻的嗓音如是说:“我心悦你。”
第259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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