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淑芳被他冷漠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犹自强笑道:“公子,夜深了,这里的事就交给奴婢,您还请回房歇息吧。”
“交给你?”萧墨存淡淡地道:“看来是我忘了,这府里的大小事务,可不就是交给你么。要你劳累,本公子心里还真是过意不去呢。”
淑芳笑道:“那会,公子爷说笑了,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他不答,环视了一下四周,一批下人都垂首不敢接触他的视线。他冷冷笑了一下,道:“只可惜,你分内的事情未免太多了些,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瞧这府里一个个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你这个家当得好啊。”
淑芳脸色发白,嗫嚅道:“奴婢,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你不明白?那看来这个公子府,连个明白人都没有。”他象自言自语,又扫了一眼淑芳。
淑芳吓了一跳,仿佛又看到昔日那个阴沉暴戾的公子,笑容僵在那里。
“你是打小服侍我的老人了。”他转过身去,一撩长衣下摆,优雅无比地坐在青石凳上,淡淡地道:“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虽说病了一场,有些记不住先前的事,但有些东西,我不说,不管,不代表我不知道,可以容忍。”
淑芳想起他以往的为人,不禁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下道:“公子,奴婢,奴婢全心伺候公子,实不知公子所言何事。”
萧墨存没有理她,却抬头四望,扬声道:“藏在门外的,是红方还是锦芳?再不进来,可就不是明哲保身,而是以下犯上了。”
门庭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大丫鬟带着服侍的人跑了进来,正是副管事锦芳,她到了近前行了礼,满脸堆笑道:“公子爷,奴婢可巧带着人巡夜,走到这见灯火通明的,正奇怪这冷院几时这么热闹起来,哪知道就听到您叫奴婢了,可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啊。”
萧墨存道:“这热闹你也瞧了半天了,说吧,该怎么办。”
锦芳眼睛一转,道:“当然是按公子的意思办了。”
“我的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萧墨存微微一笑。
锦芳愣了一下,笑道:“公子,我们都是您的奴婢,自然是……”
她没说完,却听到梅香咳了一声。
锦芳了然,垂首道:“回公子,论理这些事不该奴婢的事,但公子既然问到,奴婢少不得讲上一讲。依奴婢愚见,淑芳姐姐健忘得紧,忘了这院子里的林氏也是侍妾,也忘了教导底下人在主子面前该有的规矩,更加忘了管事丫鬟是主子的恩典,失了该在主子面前的分寸。只不过,”她顿了一顿。
“说。”萧墨存道。
“淑芳姐姐打小伺候公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任管事丫鬟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没有为己谋私,今儿个这事,奴婢们瞧着或许是个错,但公子瞧着,该只是个过。”
“错又如何,过又如何?”
锦芳瞧了萧墨存的脸色,大着胆子将话说完:“错的话就是板上钉钉的府里规矩,过的话,则或许有人情可斟酌。”
淑芳听到此,仰头道:“公子爷,奴婢自打王府起就尽心尽力服侍您,您不念功劳,也求您看在裕王府的面子上……”
“裕王府?”萧墨存轻轻笑了起来,道:“真是该给裕王府一个面子啊。”
锦芳叹了口气,看了地上跪着的淑芳一眼,有心给你留条活路,却自己偏要找死,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萧墨存按了按额头,道:“淑芳年纪也大了,看来这总管事干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就这么免了吧。她既然心念裕王府,这么着,明天一早就把她送回我王兄那里去,多赏些银两,也算是这么些年不枉服侍我一场。”他一面说,淑芳早一脸雪白,呆在当地反不知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忽然醒悟过来,叩头捣蒜似的求饶道:“公子爷,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对天发誓,心里的主子只有您一人哪,公子爷~~”
萧墨存皱皱眉,锦芳忙吩咐底下人道:“赶紧把淑芳姑娘请下去吧,大半夜的,仔细吵到公子头疼。”
底下上来几个小厮,合力将淑芳架走。
萧墨存待淑芳的声音消失殆尽,才轻轻唤了一声:“锦芳。”
锦芳道:“奴婢在。”
“从现在开始,这府内总管事一职就由你补上。这些人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他站了起来,道:“我不希望再在府内看到象这样不顾主子死活的人。夜深了,把林氏小心伺候着睡下,明儿一早,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几成长叹。
“是,公子。”锦芳答道。
萧墨存再看了一眼畏缩在石凳后的林氏,伸手想触摸她,看到她一脸警戒的神情,伸到半空的手,终于缓缓垂下。
第6章
锦芳轻轻掀起厚厚的绸帘,侧身走进萧墨存的卧房。
一进屋,她便仿佛置身融融的春意中,鼻端闻到一阵阵清爽干净的松柏香气,眼前一亮,一块偌大的淡黄色水晶盆景置于梨木圆雕花团锦簇窗格前,屋外的光线罩在那上面,散发着微微光晕。这间卧房在两个月前重新归置过,将原有富丽旖旎的陈设一一撤走,桃色轻纱、绛红夹嫩黄的花团锦簇地毯被撤走,换上线条硬朗的家具、色调简单而淡雅的帷幔,连当地一个兽足双耳环青铜熏陆内原先日夜焚烧的百合香也被收起,换上现在这种干爽清幽的松柏香。在她看来,这样的房间,少了温柔暧昧的气氛,多了简约儒雅的韵味——就如公子爷现在的样子一般:浑身上下少了阴鹜邪佞之气,眼底眉尖多了人情冷暖。奇怪的是,这多出的几分人情却令她觉得公子爷如今才象公子府真正的主人:可亲可敬,可圈可点。她正待走入内间,迎面正看到梅香端着铜盆出来,朝她一笑,悄声道:“姐姐好早,公子正洗漱呢,劳姐姐再等等。”
她会意停下脚步,不敢擅入,站在外间与里间相隔的木雕喜鹊报春博古架边,打量着梅香。自被任为副管事丫鬟,她已有两个月不曾好好看过这个小丫头。此时一见,只觉她眉眼盈盈,腰肢婀娜,竟然比以前长大了不少,唇边含笑间再不是以往的小女孩模样,隐隐有少女的柔美。她心里一叹,跟着公子多了,倒象沾染了仙气一样,当初领进府一个普通小丫鬟,如今却凭空多了三分灵气。
梅香不待她看完,点头一笑,端了铜盆走出去,片刻之后又走了回来。这回捧了盛了热牛乳的盖钟,底下还拎着铜水壶。锦芳一见,忙伸手去帮忙,梅香侧过身笑道:“不劳姐姐,公子说了,姐姐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丫鬟,日后嫁人也是府里的管事奶奶。这等事情,可不敢支使姐姐金玉之体呢。”
锦芳啐了一声:“说什么呢小蹄子,我不是这屋出去的?一样伺候公子爷,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快给我吧。”
梅香避开她,忙不迭地跑了进去,边跑边笑:“哎哟管事大人,小的怎敢劳您大驾,没得折寿,小的还想多活几年。”
“你这丫头,从前可怜巴巴地粘着我替你做活,现在倒好~~”锦芳咬牙还没骂完,忽然听见内间一声清咳,萧墨存的声音轻柔中略带着纵容传来:“大清早的,就有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飞进屋来,也不嫌吵。”
锦芳闻言,忙垂首肃立,耳边传来梅香在里间的小声嘟囔:“公子爷,您说奴婢是麻雀不打紧,锦芳姐姐娇滴滴一个大美人,要比也是孔雀,怎会是麻雀。”
萧墨存低声一笑,道:“你呀,这张嘴可越发了得了。锦芳来了么?进来吧。”
锦芳答应了一声,整顿了一下衣裳,移步绕过山水画屏风,走到里间。见到公子爷一身银鼠灰茧绸长袍,发如黑墨直直垂下,斜倚在窗边的塌上,手里端着盖钟,正细细地吹那牛乳的热气。氤氲之间,只觉那人身淡如浅浅遗墨,举手投足间,俱是浑然天成的风流雅致。虽说看了多年,可乍然一见,却仍然忍不住让锦芳有些看迷了眼。她收敛了精神,上前行礼,道:“锦芳见过公子爷,给公子爷请安。”
“罢了,没人的时候这些客套就给我收起来罢。”萧墨存饮了一口牛乳,微笑道:“大清早把你喊过来,吃过早饭没?”
“奴婢早吃过了。”锦芳笑着答道。
萧墨存点点头,三两口将牛乳喝完,梅香倒了热茶上来,他就着梅香的手含了两口,掩袖吐到塌边的小痰盂中,方起身道:“锦芳,我听说,你们家原先也是官宦人家?”
锦芳微吃了一惊,道:“是,奴婢的父亲早年犯了事,全家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死的死,卖的卖,到我原是该入贱籍的,所幸遇到晋王府采办丫鬟,才被买了来。后又因为公子年少分府,晋王爷怕人伺候不周全,才将奴婢送入公子府的。”
萧墨存道:“难怪昨晚听你说话,颇有些见识。王叔把你送到这来,足见对我的一片苦心。”
锦芳忽然想到昨晚被赶出府的淑芳,一下子脸色变白,道:“公子爷明鉴,奴婢虽是晋王爷送过来的,但奴婢全心全意服侍公子,与晋王府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