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占白鸽 第92章

作者:胡言乱鱼 标签: 玄幻灵异

  伽曼战败了。

  这是宫人们能够猜出的事实。

  但伽曼战败了几次,战火目前烧到了哪里,却没人能知道。

  所有人惴惴不安的压抑呼吸中,议事厅里忽然传来一阵叮当杂响,听那声音,像是立在东墙的展柜被拽倒。此时此刻,地毯上一定琳琅满目躺着破碎的水晶球、陶瓷器皿、金银饰品等珍藏品。

  在走廊中的贵族和宫人们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悄悄地,向那扇半掩的金铜门缝里望去。

  “音乐,音乐去哪了,我要音乐!”

  国王陛下歇斯底里地大喊,另一个悦耳的男童声在轻声安慰着他。就在人们还想再多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扇大门忽然被打开,所有人立刻向前迈开脚步,假装忙着手头的工作。

  哈桑擦着脸颊上不断渗出的血珠,对守在门边的士兵低声说了什么,士兵向某个地方指了指,哈桑摇摇头,把一个仍旧向这里张望的男仆招呼过来。

  “把吟游诗人找过来,还有两名侍童,两名舞女。”哈桑低声吩咐着,“告诉宫里的其他侍从,不要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取悦陛下是他们在宫里唯一的作用,如果他们只会让陛下烦心,那么也就不必留在宫廷。”

  男仆有些战战兢兢地点头。

  哈桑又犹豫了一下:“我记得你,你是伊凡,公爵身边的侍童。”

  “是的,大人。”

  “公爵现在……”

  然而,哈桑还没有问完,议事厅内又传来了国王陛下的呼唤:“哈桑,你在干什么,滚进来!”

  哈桑立刻闪身进了议事厅,而那个叫做伊凡的男孩则乖乖照着内侍总管的吩咐,到处去打听吟游诗人的所在。

  刚刚幸好哈桑总管被陛下叫走了,不然若是伊凡说出公爵大人的下落,他肯定要挨一顿鞭子——公爵大人在床上躺了十天,才勉强可以下地走动,可是就在刚刚,他被公爵叫到寝宫,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将公爵扶到了地牢入口。

  “我去审问囚犯,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在演武厅。”闪身进入地牢的前一刻,公爵这样叮嘱道。

  伊凡忧心忡忡。

  那地牢又阴又冷,还有各种老鼠蟑螂,对公爵的身体只能有坏处,就算陛下再忧心战事,宫廷中有那么多专业的审问官,又怎么舍得劳累公爵亲自去地牢。

  但他又怎么敢阻拦公爵?

  更何况,公爵最后留给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去审问犯人,而是去面对一个,不愿揭开的真相。

  **

  乌图尔看着牢笼之中的犯人,斯坦尼白日的烈阳从栏杆间隙投下来,将囚牢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他站在阳光之中,而那个日日夜夜出现在他梦境中的男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仅有一步之遥,却身陷浓稠如墨的阴影里。

  “索帝里亚。”乌图尔念着囚犯的名字,那个冲破记忆拦阻,塞满他所有清醒时刻的名字。

  “Ulysses.”囚犯喉咙中流淌出动听的音节。

  “够了。”乌图尔拧紧眉头,“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蜜蜂一样在我耳边嗡嗡着这个让人作呕的名字,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囚犯向他伸出手来。

  乌图尔及时后退。

  囚犯的指尖在他鼻尖一公分处停了下来,随后,乌图尔听见一阵轻笑。

  “Miar Ulysses,我的红苹果。”索帝里亚湛蓝的眼睛看向他,“梦境是连接思想的桥梁,只有当我思念着你,而你同时想着我的时候,我们才会在梦中相遇。”

  乌图尔嗤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日夜期盼着被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囚犯侵犯?”

  闻言,锁链哗啦啦的动了动,索帝里亚略显无奈地耸耸肩:“我虽然暂时没有了魔法,但并非人类,不会产生多余的‘废物’,我的囚牢这么干净,身上怎么会有臭味?”

  “而且。”囚犯忽然裹挟着阴影向他压过来,声音低沉,像在念诵着可怕的咒语,“你在梦中一直渴求着我,Ulysses,我曾说过,魔法能够使你忘记我,但不会忘记爱我。”

  “陛下曾要求你施展保护我安全的魔法,但你很干脆地拒绝了,你说你……”

  “我没有魔法。”索帝里亚将那天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说谎。我不会再骗你,Ulysses.”

  乌图尔并不想理会囚犯的胡搅蛮缠:“但你在战场中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在纳多城门前。”

  索帝里亚把掌心贴在胸口,嘴角轻轻上扬:“我也很意外,我曾以为我们的契约已经被你完全斩断,但你在被幻境迷惑的时候,竟还保有了最后的神智,护住了我们之间的契约之种。”

  “你曾以为契约是我存活的维系。在意志崩溃的瞬间,你仍旧在害怕在断绝契约后,我会彻底消失吗,Ulysses?”

  “尤利斯……”在那双比海水更深邃的眼眸里,乌图尔有片刻的恍惚,“尤利斯到底是谁?”

  “如果你想听,这是个并不算太长的故事。”索帝里亚说道。

  乌图尔皱起眉头。

  但这次,索帝里亚并未等到对方开口,顾自说了起来。

  “奥东是黑泽大陆的明珠,而Ulysses·Klays,则是奥东王国璀璨王冠的最明亮的夜明珠。”

  大提琴般的悦耳声音在囚室中响起。

  “奥东曾经的国王,菲诺·克莱斯,曾经是旧神阿波菲斯的信徒,他的王后曾经身患重病,那时候菲诺·克莱斯仍旧需要王后背后家族的支持,他不能轻易让妻子死去,于是他想到了家族世代信奉的神,奉上了五十头羊羔和五十头牛犊,各个活蹦乱跳,肉质肥嫩,祈祷神收下祭品,能够拯救他的妻子。

  “在旧神的信仰中,只要祭坛上的祭品死去,那么人们就认为神收下了祭品,他们的愿望就能成真,可是菲诺·克莱斯在三天之内出入神殿三次,那一百头牲畜都活得好好的,一只打蔫的都没有。

  “神拒绝了祭品,等于间接宣告了妻子的死亡,菲诺·克莱斯没有轻易放弃,他在神殿中足足跪了十天,终于获得了神的启示:回家吧,你将见到健康美丽的妻子。

  “等回到宫殿后,王后果然面色红润,活泼似常人,菲诺·克莱斯欣赏若狂,不顾祭司的阻拦,立下重誓,要向神献上他所拥有的,最宝贵的礼物——这是人类信徒所能立下最庄严郑重的誓言。受自然法则的束缚,婴儿比财富珍贵,财富比牲畜珍贵。”

  “在烂俗的童话中,立下这样誓言的主人公,失去的往往是自己的孩子。”乌图尔不耐地打断道,“童话听够了,我想听的是事实。尤利斯·克莱斯是老菲诺的唯一继承人,你是他的情人?”

  “这就是真实存在的过去。”索帝里亚极富耐心地看着他,“就在国王说下这句话之后,他的王后忽然呕吐起来。也就是这时,菲诺·克莱斯才发现,他竟然亲手将自己的继承人,献给了旧神。‘Ulysses’,这是阿波菲斯给这位未出生婴儿起的乳名。”

  索帝里亚湛蓝的眼睛看向他。

  乌图尔透过那蓝宝石般的瞳孔中,看到了浑身颤抖的自己。

  “Ulysses,你是诞生于自然法则之下,独一无二的命运之子。你的身体里蕴含着无法预知的强大力量。在纳多河畔,并非是我保护了你,而是你召唤了我,我的魔法来自于你。”(*)

  “Ulysses,是你救了你自己。”

  “是你,救了濒临消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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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感来自《猎魔人》意外之子——诞生于意外律(law of surprise)下的孩子。

  拯救他人的人,可以按照意外律,向被救之人提出报酬,索要被救之人回家时见到的第一件东西,或是一件被救之人所不知道的但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一旦提出符合意外律条件的要求,在誓言发起者与誓言的对象(意外之外的人或物)之间,命运的纽带便会随之牢固确立。这个孩子因命运而出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注定会拥有非凡的经历。”

第124章 破晓 14

  乌图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地牢,又如何在伊凡的带领下,转到了议事厅。

  ——“旧世界即将消亡,菲诺又怎么乐意将自己的儿子献给注定消失的神族?他于是与奥神教设计将我封印……Ulysses,我早该知道贪婪是不治之症,就算是神族,也永远无法满足。”

  索帝里亚的声音依旧流淌在耳边,虽然懂得他说的每个字,但乌图尔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如果像你所说,我是尤利斯,奥东的继承人,但奥东为伽曼所灭,这就意味着陛下是我的仇人。你是为了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乌图尔听见自己这样干巴巴的问话。

  但索帝里亚却并未直接回答他。

  ——“我支持你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忘记过去。但Ulysses,不要忘了自己的心。”

  凯尔坐在躺椅上,正欣赏着吟游诗人在西撒城一游中创作的新歌,听见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乌图尔,你……”

  “你去了地牢。”在看见公爵脚下印出的水迹后,凯尔的眼神有些发冷,“塔托斯,我曾经叫你将那间囚牢严密看守起来……塔托斯!”

  壁画上的恶魔没有回应。

  凯尔似乎这才想起来恶魔的力量早就大不如前,一拳拍在扶手上:“没一个中用的。”

  “我吩咐过侍从要让你好好躺着。”凯尔不满地看向乌图尔。

  “适当的活动有利于身体恢复。”乌图尔回过神,没有看向凯尔的眼睛,会议桌上堆满了前线情报,他径直走过去,认真看了起来。

  情况一如往昔。

  短短半个月,伽曼军节节败退,已退守至拱卫斯坦尼的外围城堡。敌军如入无人之境,伽曼几万士兵,竟然连对方半天的脚步都不能拖慢。

  就在正规军对峙的同时,杜克公爵当初最为担忧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

  数十万由乞丐、流民、流氓、劫匪、罪犯组成的“杂牌兵”,从各大公国涌出,在统领的带领下,蝗虫般扫荡着伽曼的边境。

  他们所过之处,比洪水或火灾造成的损伤更严重:田地被践踏,房屋被烧毁,老人幼童被杀,妇女处女沦为玩物,而青壮男子则称为他们竞相争抢的奴隶。

  小型村镇如此,大型城市更加损失惨重——

  曾经,在斯普鲁三世和凯尔的鼓励下,艺术,包括绘画与音乐曾在伽曼帝国蓬勃发展。

  画师们不再局限于描绘“奥神的极乐乡”或“旧神的迷雾森林”,更多的田野风景、市井人物被挖掘,“神”不再是图画的唯一主角,为新生命逝去悲痛欲绝的母亲、围在被绞死囚犯脚底的野狗、路旁沿街乞讨的流浪者都成为了画家笔下的主人公。

  音乐同理,曾经恢宏大气的圣乐被欢快热闹的宫廷舞曲和民间小调取代;只会赞美神的伟大与神秘的诗歌,开始了思辨与批判;人们不再羞于谈及性与爱,雕塑家们在大理石上展现着人体的极致美丽与浪漫……

  每一座城市,都在怀揣着相似追求的艺术家的点缀下绽放着各自的美丽,雕刻、绘画、壁画、园艺,塑造出独一无二的城市形象。

  但现在,它们却被奥神的信徒,被六大王国率领的杂牌军所占领、所摧毁。

  壁画被抹上石灰,雕塑被木锤砸毁,彩绘,被扔进熊熊大火,成为焚毁城市的燃料。

  人们欢呼,同时痛哭,跪拜着在白焰中现身的奥神形象,将冥顽不灵、想要保护自己作品的“艺术家”推进火中,希望奥神能够拯救他们堕落的灵魂。

  但无论是凯尔,或是乌图尔,对此都无能为力。伽曼的雄狮已经被魔法磨去了爪牙,带上了口枷。

  正巧,议事厅中,为国王寻欢作乐的吟游诗人提高音调,琉特琴在他手中翻了两圈,指腹在琴弦上用力一弹,激昂音符倾斜而出:

  “……套上锁链,扔掉钥匙,雄狮依旧拥有它的利齿

  痴妄的人,你怎敢与百兽之王挑衅?”(*)

  吟游诗人怒吼着,灰绿色的眼中也迸发着愤怒,仿佛凯尔内心的怒火,借由吟游诗人的口汹涌喷出。

  在一波强过一波的乐声中,乌图尔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伽曼生死存亡的时刻,绝非执着于调查索帝里亚口中所说到底是否真相的正确时机。

  “陛下。”乌图尔长呼一口气,走到凯尔身边,“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

  凯尔眼珠转了转,看向乌图尔,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我必须承认,是我判断失误。但如果真的存在‘神’,那他们本不应插手人类的战争。毕竟利用魔法取胜是卑劣的。但是谁又能想到那些所谓的信徒,举着正义的旗帜,却偏偏做着和我这个被讨伐对象相同的事?”

  “甚至,他们更加卑劣。”说到这里,凯尔忽然坐直身体,走到会议桌边,一幅幅城市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铅画纷纷扬扬落下,“这些只会盲从盲信的无知贱民!”

  “当”的一声,吟游诗人重重扫着弦:“陛下,就像诗歌中写到的,‘一切在灰烬中失去的,终将在火焰中再生’。奥东也曾被火焰吞噬,但她在重建中慢慢恢复着生命力——哦,虽然现在她已经成为一座彻底的废墟,那些暴民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过,只要雄狮的血脉还流淌在穆德家族后人的身体里,我们永远有机会将伽曼从恶人手中拯救出来。”

  乌图尔看向那一身绿色皮衣,永远站不直的风流浪子,眉头忽地一跳:“你是在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