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苍凌已然吩咐班头派出两个衙役去这户硕果仅存的人家值守,一方面稳定人心,另一方面监察动向。被挑选出列的当差胆战心惊,一副随时准备遁逃的架势。苍凌恨铁不成钢,假模假式地就地画了两道符篆交给他们,再三保证只要点燃该符,他们立马赶到,衙役方才如履薄冰地领命而去。
现下当务之急,除了查案之外,还要保证尽量不要再生新乱。民间婚配并不强制到县衙登记备案,前来申领官府婚书的大多为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绝大多数穷苦百姓走个媒妁喜宴的过场,便作数。是以,府衙中并不掌握方圆村镇近期嫁娶的具体名录。
承曦做主,师爷负责登记在案的人家,挨门挨户地落实规劝,在结案之前,先将婚期押后。而班头带领府中余下差人倾巢而出,务必走遍所辖地域,一村一寨也不要落下,确保无人无谓冒险。
人群呼呼啦啦从大门拥出,纷乱的院落一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他们仨和几个听命的衙差。
苍凌与仵作核对过案录,惊吓而亡的新娘身上并无外伤内创等疑点,纯纯是吓死的。而逃亡的哑女早已无踪,搜寻追捕耗时耗力。马员外家乃当地土财主,如今知县的面子也不给,唯有硬闯一条路。
一言以蔽之,当从那位疯癫的新妇入手。
顾不上已是日落西山,两个差役分别领路,一个带苍凌去新郎家里,另一个陪同承曦与白隐玉敲响了县里一户殷实人家的大门。开门的下仆一见是官差,赶紧喊来当家老爷。差役一顿威迫,白隐玉适当动之以情,软硬兼施,好容易才说服人家放他们进门。
老爷亲自带他们往后院走,甫一推开宅门,便传来一道咿咿呀呀的哼唱。
细细分辨,唱的是,“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日暮穷途残阳如血,晦暗凄清的院落中,女子身着大红囍袍,吟唱朗朗不绝。仔细听上去,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竟只是这一句。
小狐妖没出息地猝然心悸,顿住了脚步,承曦跨前一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第0018章 谁是我的新郎(四)
白隐玉一把将承曦又拽回身后,横了他一眼,自以为凶得很,实则毫无威慑。
上神无语,只好满足这小狐妖的英雄情结,继续扮演脑子摔坏了法术也稀松的小山鸡。
几人止步,隔着院里的垂柳望过去,只见水袖翻飞,人影闪动,凄音绵绵,如诉如泣。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
听多了给人一种抓耳挠腮想要接下去,却无从接起的悲哀落寞之感。听之叹惋,闻之怅然。
“她唱的是什么?”白隐玉问。
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大约是什么戏词吧。”他早年穷苦出身,中年丧妻,仅得一女,忙忙碌碌几十年才攒了点儿家业,哪来的精力沾染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遣。老爷压根没听过这些个调调,无从判断。
小狐妖天真,“小姐在戏班子里跑营生?”
“胡说!”老爷尚未开口,老仆人急了,“咱们府上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是正经人家,你怎可如此出言不逊侮辱我们家小姐?什么在戏班子里跑营生,她连门都很少出,听戏也未曾听过。”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小姐与秦生青梅竹马,我们搬到镇子里之后,老爷也未嫌弃他家里穷苦,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会,怎会……唉!”
白隐玉被骂得莫名其妙,虽未领悟因何导致人家如此激动,但审时度势,还是捂上了嘴巴,无辜又可怜地望向承曦求助。
“老人家,我家师弟少不更事,您消消气。”承曦也不理解,隐约察觉大概戏班子在人间非是什么光鲜去处。但眼下无暇追究这些,他无视白隐玉听到“师弟”两个字之后瞪圆的眼珠子,继续问道,“我们只是想知晓,小姐吟唱的词句与当日案发是否存在关联。”
老爷表情些许古怪,大约也是觉得这两位小道士不通人情世故,但未再追究。
“诚如家仆所说,小女喜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初一十五出门上香。从未去过茶楼酒肆那样的地方,不听戏,更不会唱戏。”
“那府上姑爷……”
“秦家小子自幼懂事勤快,农闲时寒窗苦读,绝无轻浮浪荡的毛病,更是跟风月场所毫不沾边。”
“那……”白隐玉往院子里指了指,丫鬟尽职尽责地劝着,但那姑娘无动于衷,大抵是从早唱到晚,嗓音已然嘶哑,声声如泣血一般,气若游丝,仍是不绝于耳。实话实说,这大晚上的,着实瘆得慌。
老爷苦着脸摇头,“事发之后,小女先是昏迷了几日,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急惊风所致,开了些镇惊安神平肝息风的汤药。喝了两日,倒真醒了过来。不过自打清醒之后,便到处找那日的嫁衣。之前家里嫌晦气,早烧了。丫鬟好不容易给她找了件红色的褂裙出来,套在身上便没换下来过,还给自己扮上了新妇的妆面。至此,便日日唱那几句戏词,夜以继日,实在熬不住了昏睡上几个时辰,醒来之后接续上,无有停歇。谁说什么她也皆无应对,不识人不知事一般。”
到底是女孩子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们还是清楚的。是以,在问过大概情形之后。白隐玉只是走前几步,隔着院中树木试着朝那小姐喊话,果然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皆如石沉大海。
月上中天,霜白的清光笼罩下,浓妆披红的女子咿咿呀呀无休无止。好似一个被上了发条困在罩子里的木偶,余生似乎都要耗尽在一场刻骨铭心的情境之中。
白隐玉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隐隐发寒。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府衙,承曦让差役先去休息,他还要到阁库翻阅档案。
“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小狐妖打着哈欠好奇地问。
“还不确定。”承曦回头,“你若是困了,也去歇着。”
“不困,一点儿不困。”白隐玉抬手抹了抹打哈欠溢出的泪花,睁着红彤彤的眼尾,“我帮你参谋参谋。”他才不要一个人去陌生的房间,瘆得慌。
承曦不戳破,这样也好,这小狐狸精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放心。适才差点被苍凌喊去乡下,幸亏他下意识阻拦。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缘由,他就是不愿白隐玉脱离他的视线。
承曦从神识中调取相关记录,他们所在的这个镇子地处偏远落后州府,近些年流民涌入,缓慢沉积,才出现了较为像样的酒肆青楼等娱乐场所。戏班子是贵人解闷的玩意,早年只有京都以及富庶的江南地域才养得起。但连年动荡,也不排除路过这里的可能性。
承曦指挥白隐玉,把架子上但凡关联到一点内容的县志册子都找了出来。库房太过陈旧狭窄,左右县衙中值夜的差役都被调去了知县居住的后宅,前院无人,他们直接搬去正堂翻阅。
这上边记载的皆是关乎当地政务民生的大事,白隐玉翻找大事记那一摞,承曦查检寇警案牍分册。
白隐玉念叨,“元和三年,新帝大婚,举国同喜。本地同庆三日,请了杂耍班子、傀儡戏、歌舞、蹴鞠……没有唱戏的。”
“景诚元年……这换皇帝的速度够快的,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改朝换代……”他又翻开一本,“旱既太甚,山无木,川无水。知州从鹿山请得到高人祭天求雨,烹羊宰牛,奏乐歌舞……没少折腾,但也没戏班子什么事儿。”
“你那边如何?”
承曦摇头,“有一桩过路戏团被山匪打劫的大案,其辞寥寥,无甚关联。”
正说着,苍凌独自回返,一脚踹开了大门。
他嫌跟随的衙役碍事,打发人家去跟着班头走访,自己问清楚各家各户的住址,闪身的工夫,涉案的几家跑了个遍。可惜,失踪的几个新郎有庄稼汉,有读书人,有小门小户结亲的,也有入赘为婿的,实在理不出个清晰的眉目来。
他造访到每一家,皆被亲属围着喊冤诉苦,扯着他衣袖祈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脱脱把他当做救命稻草。整得凶蛮惯了的狼妖无言以对,发不出火也撂不下脸,卒郁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白隐玉瞅了眼洞开的大门,挥了把妖风,虚掩上,然后他将他们一行几近于无的收获叨咕了几句。
“此事非是妖邪精怪所为。”苍凌总结。
“你怎么知晓?”白隐玉困惑。
苍凌与承曦视线一碰,各自心下了然。苍凌修为距离迈入大妖境界只差一道门槛,受害者或是案发现场如有同类气息留下,他能够感知得到。
“亦非恶鬼作祟。”承曦补充。见小狐狸精一头雾水,就要激恼地忍不住发飙,小神君违心解释了一句,“鬼祟本身可穿墙而过,但若是要带走一个大活人则没那么简单,总该留下痕迹。”
“那就只剩魔族一个方向,”苍凌推断,“他们可开幻门,任意行走下界。而且,比起妖气鬼气,魔息更易藏匿。”
白隐玉不服,“难道没有可能是神仙所为吗,他们才是这六界之中真正随心所欲的存在。”
“神仙没那么无聊。”承曦板着脸。
小狐妖一哂,“下界飞升只看修为,不考教德行,难保没有害群之马。”
小神君,“谁告诉你的?”
白隐玉理直气壮,“说书先生。”
承曦好歹忍住了白眼,没兴致跟他抬杠。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埋头案牍。苍凌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也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泛黄的纸张。
小狐妖讨了个没趣,哼唧哼唧地坐回去。不一会儿,瞌睡虫来袭,脑袋一点一点地犹如小鸡啄米。昏昏沉沉中,他不知怎么地,就顺口低吟出了那一句:“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语音刚落,承曦与苍凌同时抬头觑向大门,须臾,寂静的院落响起沉重的奔跑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对,对,就是这一句,《长生殿》。”“女鬼”跑得太急,被门槛一绊,径直跌了个五体投地。
小狐妖猛地跳起来,拾起一本册子砸了过去,“何方妖孽造次?”
承曦扶额,苍凌拦住他下一步动作,“她是人。”
“你是人?”白隐玉一个激灵。
“女鬼”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拢了拢额发,仰首瞪她,“难不成是鬼?”
小狐妖一噎,“寻常人哪有你这样半夜三更跑出来吓唬人的。”
“女鬼”不甘示弱,“我倒是想白日里出门,不是跑不出来吗?”
白隐玉愕然,“你被关着了?”
“女鬼”傲娇点头,“我爹娘关了我好些时日,还以为我学乖了。实则,我早就挖好了狗洞,只待今日一蹴而就。”
白隐玉余光往承曦与苍凌那边瞟了瞟,发现二人老神在在,并无讶异之色。
小狐妖脑筋一转,旋即醍醐灌顶,“你是,你是……”
狼妖与他异口同声,“马家小姐。”
第0019章 谁是我的新郎(五)
话说,这马家小姐,闺名晴岚者,着实是个人物。有勇有谋,古灵精怪,巾帼不让须眉。
且不提她先前不顾门第之见,无畏闲言碎语,一意孤行地与柳妈妈的胞弟私定终身。单说成亲当日,与那骇人至极的魔物面对面过后,虽未占得便宜,但亦未胆怯退缩。她本意是自行报官,奈何慢了一步,被束缚在家中,寸步难行。后来,陆续得知那吴知府的宵小行径,深知,报官亦是徒劳。
其间,柳妈妈屡次登门求助,她虽未得见,但也知晓。出不去员外府大门,她自己那一方院落治理有方。马晴岚不急于与古板专制的父母彻底撕破脸,而是一边遣小厮偷挖狗洞,一边让心腹丫鬟以替她上香为名,十五出门,与柳妈妈暗中联络,静待时机。
直至今日,得了消息,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出来。
“那日情形究竟如何,你可还记得?”白隐玉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马晴岚闻言,禁不住生理性地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眸,很快平复下来。
马家小姐深呼吸,“是日……”
那是一个好日子中的好日子,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即便员外夫妻对这个上门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婚事前一日还在为柳妈妈能否登门闹得不欢而散,真到了当日,还是举全府之力,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给足了排场。而那柳家小哥,也在胞姐的安抚下,放下芥蒂,欣然入赘。
既是招婿,婚宴自然摆在员外府。
马晴岚一大早梳洗打扮过后,便坐在闺房里等待。
“腊梅,他们走到哪了?”她是个急性子,隔半炷香的工夫就要问一遍。
“小姐,稍安勿躁。”教养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提醒。
“白妈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小姐牙尖嘴利,“以前您总怕我嫁不出去,这回我可把人套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嬷嬷无奈,“是啊,是啊,老婆子我就该回乡养老了。”
“慢走不送,我给您包个大红包。”
“欸,你个小没良心的。”
“白妈妈,小姐就那一张刀子嘴,哪天不气您啊?”贴身丫鬟腊梅打圆场,“她心里可舍不得您,昨天还跟夫人撒娇,让您就在府上安心养老,她将来的闺女还得您接着教养呢。”
“真的?”嬷嬷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