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白隐玉不知前因后果,但仅从他的神色和动作中,似乎便能窥探到一段风木含悲。
此间事毕,几人回返。
白隐玉见那小豆丁睡得正熟,不忍心唤醒,便打算再将人抱起来。他刚一俯身,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奔他心口插来。
第43章 我是谁(九)
事后,小狐狸仔细回想,大约他将小豆丁从毒妇手里就回来时,便已然除了岔子。只不过,当时情形混乱,他一门心思都在承曦身上,无暇他顾。之后去往山谷的一路,魔族操纵孩子用昏睡掩盖异样,合情合理,他也未曾察觉,才会着了道。
被袭的一刹那,白隐玉完全愣怔了。虽说距离太近,难以躲避,但也不至于一动不动等着人家往心窝上捅。他之所以中了定身符一般,一方面是因为惊诧的缘故,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在被攻击的瞬间,他的脖颈上骤然一紧,那块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的玉牌急速地颤动,似乎有一股力量就要冲破桎梏钻出来。在最后一刻,又隐匿下来。
“小心。”容礼蓦地自侧边伸手推开他,尖锐的匕首划开霜白的衣袖,殷红的血渍一涌而下。被魔族操控的幼小身躯一击不中,陡然暴起,持刃的手臂在划向白隐玉脖颈之际,稍稍迟疑一刹。
承曦适才背对着这边,闻声转身,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健步将行凶者拎了起来。那孩子身子猛地一抖,一道黑雾自头顶百会穴逸散开来。黑雾散尽,幼小的躯体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被魔族术法摄了魂魄,”容礼解释,“不止她,适才殿内的妇人也是。”魔气离体之后,被操控的傀儡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的。
承曦面沉似水,他的五感被反噬封印住了,才会被钻了空子。他心头一阵针扎似的后怕,确认这小孩再无威胁之后,瞥了呆愣住的小狐妖一眼,视线最后落在容止受伤的手臂上。
容礼本就白净的面庞失了血色,他直言,“我来自魔族,大概有些牵涉,分辨得出。”
承曦是有所怀疑,近来三番五次遇到魔族非传秘术,容礼出现的时机又太过于巧合……但对方如此坦然,他反倒有些歉疚。容礼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将前因后续摊到明面上来,其实,适才截取记忆时,他明明可以不提及最初那一段的。
“我也只想起模糊的片段,”容礼叹了一息,“之前的记忆,大约是被抹去了……我……”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头往前栽去。承曦单臂将人扶住,另一只手把那小豆丁推到白隐玉怀里。
少年此刻方才迟钝地回过神来,下意识接住那孩子。
承曦将昏迷的容礼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去医馆。”
“哦。”小狐妖慌忙跟上。
他胸前的隐玉复旧如初,安安静静地挂在他颈项上,纹丝不动,就好像方才的异动完全是他的错觉一般。转瞬之间的变故,或许真的是他在危境之下产生了幻觉,少年来不及细想,茫茫然跟了上去。
他在一步之遥的背后,眼睁睁地瞧着承曦将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伤,但不受控制地还是有些难受。
白隐玉扛着小丫头,身侧的手紧紧握拳。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油然而生,白隐玉,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还不如一个凡人机灵?连累人家伤到,还没说句道谢的话,又在这里矫情些什么?恁地小心眼,不像个男子汉,亏心不亏心啊你!
府城的医馆比镇里的要敞亮许多,迎客的小厮也很有眼力价,直接将他们一行带去二楼接待贵客的地方。承曦随着药童的指引将容礼送入单独的隔间处理外伤,白隐玉也排队给小豆丁找个了大夫详细检查一番。得知孩子只是昏睡,身体无碍之后,他略略松了半口气。他跟从小厮去前堂预付两个人的诊金,白花花的银子掏出去好几锭,小狐妖习惯性地肉疼。
“这诊金……也太昂贵了些。”少年心有不甘。
账房头都没抬,伸手指了指一楼门外,示意他那边棚子里无有座位的诊席便宜。
“算了,算了,还是二楼的吧。”小狐狸老老实实地递上银子。
医馆人满为患,你拥我挤。白隐玉谨慎小心地攥着钱袋子,内里却有点心不在焉,因而,有人迎面撞上来,慌忙道歉离开之后,他也未曾察觉自己怀中的灵石缺了一颗,正是承曦下过禁制令他随身携带的那一颗。
白隐玉去容礼那间药室门口打了个转,听到老大夫在问诊,承曦语音低沉,字句精炼,但有问必答。
大夫不知碰到何处,容礼昏沉中哼了一声。
老大夫“啧”着皱眉,“挺大个子的男娃娃,也忒细皮嫩肉了点。”
小狐妖从门扇缝隙里窥到,承曦未搭言,但眼底泄出一分不明显的疼惜与不满。白隐玉心尖一动,好似扎了一根刺进去。他厌恶自己这般跟画本子里写的后宅争风吃醋似的嘴脸,又没出息地难以自制,只得眼不见心不烦,灰溜溜地逃开。
走到大门口,正赶上苍凌带着小豆丁的邻居前来帮忙找孩子。他将睡着的孩子交还人家,又开了几副补药带着,把人送出了医馆。
苍凌那边盯着州府的衙役平安地遣散人群,那知州家的姨太太的确是被操纵了神魂,但本身亦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经此一遭,据说动了胎气,即便孩子能够保住,也要扒一层皮下来,也算得了报应。
狼妖是个急性子,三两句交代完毕,斜挑着眉峰道,“我这便回去了,你呢?”
白隐玉不经意回头往医馆里瞅,又转了回来。
“我……”
“你什么你……”苍凌不给面子,“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要你管!”小狐妖蓦地被踩了尾巴似的,“走走走,少在这儿碍眼。”
“切,”狼妖的嘴巴也从不饶人,“小爷岂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帮人家除个妖还钱货两讫,我这一趟怎么着也算扶危济困,凭什么白跑?”
“你还好意思说,”白隐玉气不打一处来,“两步路的间隔,你是四只腿爬来的吗?”
苍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儿,“又没让你那‘相,好,的’小白脸受伤,叽歪什么?”
“你!”白隐玉难得哑火片刻,眼里喷出火星子来,恨不得扑上去咬人。
“哦,”该死的狼妖还在火上浇油,“是不是人家的‘老,相,好’找来,不要你……”
“我撕了你的嘴,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狐狸张牙舞爪地冲上去。他不过收敛脾气一阵子,还真当他好欺负怎么地?非得教训教训这个不开眼的家伙,忘了当初是谁屡败屡战,领着全山头的小精怪找他麻烦的?
狼妖不屑于和他硬碰硬,跳开两步叫嚣,“睁开你的瞎眼瞧瞧,哪来的狗嘴,爷这是货真价实的铁齿狼牙。”他绕着气急败坏的小狐狸打圈,“不过你那眼珠子是真不好使,都跟你说过了小白脸靠不住,你非得……”
白隐玉七窍生烟,“你给我住口!”
“两位公子,医馆乃清净之地,”小药童跑了出来,插着腰数落,“请二位莫要打扰病患休养。”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狼妖瞪眼,“瞪大眼珠子瞧清楚,爷的事儿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欸,你这个人……”小药童嫌弃地瞪回去。
“好了,别丢人了。”白隐玉臊得慌,扯着狼妖的胳膊往旁边拽。猝不及防被拦住脚步,“两位客官,住店吗?本客栈可是这府城中头一号的气派,二楼可观河景的‘天字号’客房赶巧还剩两间。”
白隐玉头都没抬,“不住。”
“往前走两条街都没别的住处,您再来医馆可不方便。”店小二锲而不舍,“过这村可真就没这店了。”
“此话有理。”狼妖抽出胳膊,径直道,“带我们瞧瞧去。”
“好嘞。”小二眉开眼笑,当先一步,“二位小爷这边请。”
白隐玉立在门口,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苍凌噙着冷笑,“我这趟雪中送炭,你不得表示表示?”
小狐狸不为所动,“钱不是这么糟蹋的。”
狼妖哼了一声,“好,你不进来也行。半夜三更,那边要是有什么动静,可别指望我帮你盯梢。”
少年咬紧了下唇不吭声。
“唉,夜深人静,孤男寡男,又是旧相识……”
“闭嘴!”白隐玉一甩袖子,“再多说一个字,你的房费自己付。”
须臾之后,合衣躺在比之前那家称不上客栈的客栈宽两倍不止的雕花大木床上,鼻尖嗅着清幽的熏香味道,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在夜风中水波荡漾似的幔帐……小狐妖紧紧捂住心口,痛不欲生地后悔:他怎么就如此意气用事,耳根子软呢?
男人算什么?两情相悦又算什么?他不是最瞧不起人间话本所谓迂腐的一往情深守身如玉吗?他不是狐妖天生魅惑,还打算跟人家一拍两散就去找个书生的吗?又哪来的资格在这儿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再说了,就算要爬墙根盯梢,他大不了再绕一圈,躲回医馆角落里不就好了?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脑筋混乱,被那该死的狼妖一激,便冲动地交了两间客房的银钱?
他竖着耳朵倾听,打算等苍凌睡熟,他就下楼死皮赖脸地求人家退他哪怕半间房的银子也好,他不住了行不行?
可雄心勃勃的打算抵不住瞌睡,还不等他窥得响动,自己先熬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以至于,承曦是何时来到房间,沐浴后在他身边躺下的,他属实不清不楚。他只感到身后一暖,熟悉的气息蕴在颈项之间,自己整个人都被包裹住,格外心安。
好吧,贵有贵的道理,这钱也算没白花。
一墙之隔,隔壁医馆的住宿房间环境亦不差。白衣公子斜倚着床头闭目养神,片刻过后,一道黑影映在床边雪白的墙壁上。黑影微微晃动,发出空洞的不似活人的声响,“今日我明明有机会结果那碍眼的小畜生,小主为何阻拦?”
容礼闻言,温温吞吞地睁开双眸,轻咳了一声,未语先笑。
第44章 我是谁(十)
温润如玉的青年,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容礼轻轻朗朗地笑了好一会儿,那墙壁上的阴影似乎习以为常,颇有耐心亦颇为淡定地不曾打断。他自己笑够了,方才回答,“我发现了一点更有趣的状况,你去帮我验证一下。”
阴影不解,“不分开他二人,我们无法靠近。”最初的袭击失败,他们便推测出,承曦大约是有未知的手段,才会复原得异常之快。后来,排除一干因素,疑点便只能在那形影不离的小狐狸精身上。
容礼意味不明地望着窗外,“天亮前,我会将承曦引开。你但去无妨,周边自然有人料理。”
阴影迟疑,他们这位“小主”的性子可比魔王难猜上许多。最初,族中残余皆是些修为高深却桀骜不驯之辈,魔王在世时方堪堪压得住,根本不买他这个来历不明家伙的账。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后,魔族人才凋敝几乎泯灭于六界,侥幸留存者犹如一盘散沙,丧家之犬一样被围追堵截。容礼的出现,仅凭一枚信物和一手秘术,并不足以服众。直到他凭借凡人之躯闯至幽冥海底,归来之后又以雷霆手段运筹帷幄,将江河日下的族群粘合到一处,重获生机。
谁也瞧不清楚容礼背后的筹谋,他表面风光霁月实则阴晴不定。他不揽权不冒进,丝毫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甚至曾经有一护法自作聪明,学那人间帝王权数中所提及,擅自纠集随众拥立容礼接替魔王之位。结果,径直被拿下,送往幽冥之海值守,至今未归。
容礼一心一意似乎只想解开封印,迎回魔王,不禁令人对其身份百思不得其解。“小主”这一称谓,乃族中新晋的愣头青偶然一呼,容礼觉得有趣未曾禁止,便也就沿袭了下来。长此以往,其真实身份乃魔王之子的蹊跷传言不胫而走,族众私下将信将疑,亦无人有胆量当面求证。
阴影试探着问道:“这一次,要斩草除根吗?”
容礼目光转向他,很遗憾似的喟叹一息,“你杀不了他。”
日出前的最后一幕夜色中,有人急匆匆地跑上客栈二楼,敲响了天字号的房门。
承曦翻身下地,打开门扇,果然是医馆的药童来传讯。他示意小童先行回返,自己走回床边,将小狐妖的被子掖好,取过虽用术法清洁过但仍旧残留血腥气的外衫罩上,转身离去。
床榻另一边的热度散尽,白隐玉缓缓睁眼。药童的报讯他听了个模模糊糊,他本是意欲起身跟着前去瞧瞧的,毕竟人家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而他连句道谢的话也未曾出口。可不知为何,他陡然间睡意上涌,好似坠入云山雾罩的迷境,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力将眼皮掀开,又阖上,陷入沉睡中。
少许,一道暗影穿门而入,飘忽立于床前。虚影抬手,指尖魔气逐渐形成一把如有实质的锋利刀刃,快如闪电地朝小狐妖脖颈上斩去。
承曦几息之间便赶到医馆,容礼的房间彻夜燃着烛火,守夜的小童正帮老大夫按着病患的四肢,意欲为他行针。但床榻之上的病人似乎是被噩梦魇住了,挣动得十分剧烈,那一老一小使尽浑身解数也搞不定。老大夫手一抖,银针差点儿扎到自己胳膊上去。
承曦疾步上前,悄悄渡了些许灵流,安抚容礼识海中创伤。随即,他替药童按压住病人双手,老大夫趁机在几处大穴位下针,渐渐地,病人平静下来。
待一轮针行毕,老大夫收拾东西离开时已是满头大汗,承曦诚恳道谢,送至门外。他回返时,容礼已然清醒过来。
他撑胳膊坐起身子,观察一圈,温和地问床边小童,“在下适才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里是府城最好的医馆,日常伺候的都是高门大户的贵人,小童习惯了被呼来喝去,哪里见过长这么好看还如此春风化雨的病人?他两只手摇得跟蒲扇似的,“没有,没有,只是好悬我师父扎针的时候没给您扎偏,不然小心口眼歪斜。”那……小童又偷瞄了一眼,可就太可惜了。
容礼略一沉吟,做了个鬼脸,“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小药童看呆了,这位公子做鬼脸也跟闹着玩似的,丝毫不难看。
容礼见状,俏皮在药童的后脑勺摸了一把,爽朗地笑起来。把那小朋友整得跟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羞臊地将头埋了起来。
承曦送走了老大夫,倚在门畔,目睹了全程。
容礼不慌不忙地敛了笑容,吩咐小药童替他煎药去。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他侧首端量着承曦,云淡风轻地摊着手开口,“你瞧,我这些年属实没什么长进。”
承曦凝眸未语。
容礼似乎也不需要他应答,他话锋一转,“小殿下似乎持重多了。”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称呼承曦。之前碍于总有旁观者在场,他们均默认地没有提及彼此身份。承曦不得不承认,容礼一如既往地聪慧妥当,进退有度。
然而,疑点依然摆在那里,承曦不愿对旧友诸多猜忌,却也更不能盲目轻信。
“许久未见,人间岁月漫长,我都数不过年头来了。”容礼感慨地摇了摇头,“坐下聊聊?”他依旧善解人意,如承曦记忆中的模样。
承曦走近两步,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容礼也从床榻上下来,承曦待要出声阻拦,他摆了摆手,“无妨,我虽肉体凡胎,也不是瓷器。小殿下可记还得,当初去偷仙桃,你把风,我可是爬树那个。后来被园子里的仙娥追出来的时候,我也比你跑得快。”容礼的拳脚工夫,也是风鸣一招一式手把手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