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

圣女又问一遍:“有人会下棋吗?”

江濯说:“都没人说话,你怎么又问一遍。”

圣女道:“明氏完了。”

洛胥说:“这都是百年前的老消息了,要完的早就完了。”

他们一左一右,在桌前落座。那桌上的棋子奇怪,不像是金玉石头,倒像是人的骨头。

圣女拨乱棋局:“这是骨头做的。”

江濯合起幽引,又打开,对老婆婆态度很坏:“其实没人问。”

室内又陷入安静。

半晌后,洛胥语调散漫,开口补天:“这棋子是什么做的?”

“这是骨头做的,”圣女把棋子一个一个拾回去,“这么多颗,要杀很多人才能做完。”

江濯盯着那些棋子:“都是你的族人吗?”

圣女不理睬他,对着没人的空位说:“不然是什么?谁还不知道,全天下最好杀的就是我们壶鬼族。”

“霈都的河道底下有个坑场,”洛胥把她落下的棋子还给她,“以前我们两个掉下去,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石画。那是你留下的吗?”

“不是我,”圣女两指微微打开,做了个勾傀儡线的动作,“但那的确是我的族人留下的。这个人你们也见过,他就在外头,没手也没脚。”

江濯说:“你借他的脸扮作媒公,就不怕我们一进来就先把他杀了。”

没手也没脚的是任百行,他那张鬼画符似的脸,正和媒公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这一族最不怕死,”圣女表情嘲弄,“谁有我们死的多呢?他能活着与我筹谋到现在,已经办完了自己的差事,就算是死,也什么好遗憾的了。”

洛胥道:“二十年前,明晗以悬复的身份找到你。”

圣女竖起两指,夹着一颗白骨棋子,用异瞳看着他们:“错了,是二十年前,我找到了明晗。我知道他有个问题要问我,我必须让他问出来,于是我早早设局,不惜牺牲了一批族人,才将自己埋伏到了他身边。”

那颗白骨棋子落下来,放在了三人中间。

“你们想问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报仇。”圣女没有眨眼,她目光里别样的东西,是恨,也是悔,“很久以前,六州战乱,我带着族人躲避纷争,逃进了桃花源。那时天下的神祇还没有名字,我们不会通神,自然也不会向神祇借灵,因此祂们既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朋友。”

房间四面的墙壁坍塌,桌子旋转,周围的景致飞速变化,从亭台楼阁变作荒野沼泽。圣女的面容也变了,她变得年轻,像是十几岁,神采奕奕。

那双异瞳从金蓝,变成了红绿。

圣女声音清脆:“一切欢喜尽止于某一天。那一天,有个人跋山涉水,来到我的桃花源。我见到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有一颗豺狼心,但是那时我太年轻,自以为能靠这双眼掌握未来,于是当她俯下身——”

湖面漂着落英,倒映出两张脸。

女人以手做鞠,喝了两口水。春寒刚过,湖水冰凉,她穿着一身肮脏陈旧的甲,从那一头望着这边的倒影。

“是你吗?”她目光直率,“圣女。”

湖面涟漪阵阵,圣女抬起头,看见一朵新采的白薇花。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刀光剑影,也听见了悲痛哭喊,但是那都太迟了。

因为那个女人说:“我叫明暚。”

第151章 尘归尘

“她翻山越岭来找你,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喝这两口湖水。”江濯看着明暚的身影被落英湮没,托起脸,“你被她骗了?”

“我知道未来,没人能骗过我,”圣女凭空折出一朵白薇花,拿在指间,“你用‘骗’这个字,也太小瞧我了。我说过了,当我见到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有一颗豺狼心,她的未来我早看到了。”

桃花源里,她们并肩而行。艽母与大阿的力量相会,但她们不是仇敌。

起码在那一段路上不是。

“她那时还是个马前卒,一个普通的日族小兵,”洛胥认出明暚的旧甲,“她来找你是为了问自己的未来吗?”

“在那样的战乱里,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圣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白薇花吹散,“创造一个王朝其实没什么,六州那时遍地都是王,尸山里埋得最多的除了小兵,就是王,因此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奇特。”

那些花瓣飘出桃花源,风来了,它们变作飞舞的箭羽,还有漫天的厮杀声。天成了红色,血水弥漫在荒野,秃鹫落在尸海中,翻啄着残喘的活人。

“战火遍及每个角落,很快,桃花源也不能幸免,我必须带着族人离开,可是我们是大阿的信徒,六州把我们视作最低贱的奴隶,天下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扒皮、斩首,掏心,每个战场都有我们的尸体,我们就是六州各族用来献祭的贡品。”圣女抬起那盒白骨棋子,“我每隔一百五十年苏醒一次,然而不论我醒多少次,我们永远都在逃亡。这世上是有人要做猪狗畜生,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但是为什么只能是我们?艽母与大□□生于混沌,你们究竟比我们高贵在哪里?”

哗啦。

圣女把白骨棋子泼了出去,那些棋子滚落在地上,生长出皑皑白骨。这些白骨堆积如山,逐渐生出血肉。

“大伙儿不都是肉体凡胎吗?畜生也有感情啊,待宰的猪都会嚎叫,更何况我们呢?”她俯向桌子,那双异瞳变幻,“于是我决意忤逆天命,做一场复仇。”

天下起血雨,圣女不再与明暚同行,她留在原地,看着明暚走向前方。

“那一年洛氏的豹子攻向光州,日族作为马前卒被杀得片甲不留。只要银发出现的地方,各州便会寸草不生,明暚在那一场战争里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族人。我知道她会输,即使她有赢的可能,我也会让她输。”

血雨染湿了明暚的旧甲,她在暴雨中被套上了枷锁。豹子们要占据光州,而她还是个卑贱小兵。没人注意她,自然也没人听见她的号叫。

复仇!

明暚爬出血泊,在无尽的尸山里,拔出她的矛。她扔掉了头盔,那双眼染尽了血色。

复仇!

别像个猪狗——

“站起来啊,”圣女学着她的语气,“哭什么,血流得还不够多吗?别向任何人示弱,所有人都是豺狼,可怜是最无用的呻吟!老天只要听一个声音,那就是赢。”

你要赢。

圣女抚摸明暚的脸,替她把血泪擦干净。她们额头相抵,在刀光下,俱是一双杀意腾腾的眼。

“去赢吧,”圣女呓语,“你有最宏壮的命运,苍生众神都会听见你的声音,让他们全都匍匐在你的脚下。我会看着你,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输了。”

人头落地,是族人的悲鸣。

刀光寒芒,是众生的呻吟。

尸山越堆越高,其中既有艽母的后代,也有大阿的族从。大家死在一起,铸造了一个高不可攀的王座。

明暚坐得很高,日月双神都在她的脚下。她撑着一只手,三轮金乌环绕着她,她的长发散在身上,王袍布满白薇花。

但是她们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你的复仇结束了,”圣女伸手,无数白薇花散开,她向后仰,倒进血海里,“我的复仇开始了。”

哗啦。

水花迸溅,王座犹如泡影,随着明暚的苍老而坍塌。尸体们挣扎起来,拖住明暚的双腿,她宏壮的命运下是无尽的反噬。

通神借灵,因果报应!

日神旲娋率先开始号叫,祂被尸体拖入血海,无数锁链栓着祂,祂挣扎着,三目失控般地燃烧起来。

“要做一个神,就要承载众生的呼唤。那么多的人在叫你,香火旺盛,可你从本源中借走的灵要怎么还?‘一’是混沌法则,是以越受人崇拜,就越要付出代价来。”

圣女的白袍被血染红,她伸手一拽,日神应声崩溃,变作野火横烧四方。

“天下再也没有壶鬼族给你们杀了,献祭啊,用自己的手足,拔开自己的皮,斩掉自己的头,再掏出自己的心——”

明氏君主都被困在王座上,周围全是豺狼虎豹。恐惧是从得到开始的,王冠还戴在头上,可是它绝不会永远都待在那里。

“贱民!”二代明晞牢牢抓着权柄,抬高下巴,“君主有令,谁敢不从?”

她的怒喝响彻六州,然而法则不可违抗,衰老来了,王座坍塌得更快了。她们一个接一个被尸山吞没,到最后,那摇摇欲坠的王座上,只剩下明晗。

“我不要老啊。”明晗双目仓皇,王座近在咫尺,周围都是手,它们伸入座中,撕扯着他的王冠和王袍。明晗面容凄凄:“生是死,为什么生就是死?人必须要死吗?那天呢,天为什么能长存?若是天生我就是为了死,我才不肯服啊!”

王座周围血光喷溅,人吃人,神吃神,最后乱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神。杀啊,相互把心掏出来嚼,直至战火再度蔓延——

天塌了,乱战又来了。

圣女站在岸上,背后是无数族人的倒影。她老了许多,几缕灰发落下来,对着海面下的江濯和洛胥说:“该你们了。”

天海决堤,汹涌地冲向他们。镇海封印破碎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次,四山坍塌,君与君的命线甚至来不及纠缠,大地就变作了一片汪洋。

哗啦。

桌子回转,墙壁重起,三个人又回到了室内。

江濯仍然托着脸,姿势没变:“原来是你骗了她。”

圣女老态依旧,声音沙哑:“我们下盘棋,哪里称得上骗?她也不是什么无知小儿。”

“按照你的预言,四山应该都塌了,”洛胥勾了下手指,一颗棋子从地上回到桌上,他用指腹摁住这颗棋子,“是哪里出了岔子?”

圣女说:“你是不是很想听我说,是因为你们情深似海?”

洛胥抬起指腹:“我就要这个答案。”

圣女道:“是有点关联,但并不是关键。”

江濯敲敲幽引:“这都不算关键,那还有什么能算?”

“这世上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重要的事多了,”圣女恨铁不成钢,“你们就想不到别的吗?”

江濯说:“明暚。”

“明暚就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重要吗?”洛胥把棋子推回圣女手边,“一人猜一个,既然知隐说了‘明暚’,那我就猜‘天道’。”

圣女异瞳流转,她眼神太有力,仿佛这具苍老的皮囊里还是个年轻的灵魂。她把两手翻开,掌心里各放着一颗梅子。

“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喏,先知娘娘奖励你们一人一颗梅子吃。”圣女微微抬头,“不错,关键就是明暚,也就是天道。你们是怎么想到的?”

“乱猜,”江濯拿起梅子,丢入口中,“我就在天海决堤的时候见过她一面,既然你专门提到了,那必然是她了。”

“她从棺内出来一共就说了两句话,如果不是‘天道’,”洛胥拿起另一颗梅子,端详片刻,“难道还能是另一句‘哭丧’?”

室内的景象骤变,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天海危急,明暚的棺盖碎裂,她从中出来,左手持着赤金厘鸟,看了洛胥一眼。

太清,天道也!

明暚曾以名字施令众神,因此,这句天道不是秘术名称,而是“御君”这一身份结束后的新来历。

江濯说:“原来褫夺天海御君的封号,是因为天命难违,她知道明氏的大势已到,不如大破大立。”

圣女道:“她又没有我的眼睛,如何能知晓命运?不过是留下一缕剪影,为你绝境求生而已。”

“三火淬炼,就算是神也会被烧成灰,”江濯抬眸看着圣女,“她的这道令咒,根本保不住太清。”

“有果就有因,她的令咒保不住,你的命线不是可以吗?”圣女推开桌子,背后不知何时盘踞起一条双头蛇,“魂魄相许,生死与共,你们两个人如不能一起杀了,便都能活。”

上一篇:枉长生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