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江濯道:“你说谁?”
老妇人一边盛汤,一边喟叹:“李永元,就是那个‘天下第二’的李永元,客没听说过他吗?他如今可算是臭名昭著,因他封了城门,害的一城百姓全殉了!”
江濯这下是真的神色大变:“什么?!”
第24章 不惊剑(五)这消息犹如当头一棒。……
老妇人说:“可怜,可怜!老妪听人说,当夜除了外出巡视的几个雷骨门弟子,其余人全死了。”
江濯追问:“那李永元呢?他现在身处何处?”
老妇人捧着汤碗:“唉,他自食恶果,也死了!据说他死相凄惨,尸体让鬼怪撕得不成样子……如今就剩个脑袋,还吊在城门上呢。”
这消息犹如当头一棒,让江濯面无血色!他拿碗的手微晃,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仙音城距离雷骨门驻地不远,又有李象令坐镇,事情怎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老妇人说:“现在仙音城里俱是闻讯赶来的宗族门派,可怜那李象令,不仅要替师弟收拾烂摊子,还要向天下人负荆请罪。唉,更可怜这一城百姓,一夜间都死于非命。此事若非天命司及时救援,只怕邻近城镇的百姓也要遭殃……”
江濯本有几分茫然,听到这里,只感觉一阵怒意袭上心头,顷刻间全明白了!好一个天命司,好一个景禹,百般设计竟是为了这样一出戏!他猛地提起剑,将怀里的钱袋塞给老妇人,转身就下了船。
外面日头正烈,江濯凭靠珊瑚佩,连使令行,不消片晌就到了仙音城。此时城门大开,车马如龙,各州各派的弟子皆聚于此,挨山塞海,竟比平日里还热闹。
有人说:“这便是李永元?嗯,长得倒是挺秀气,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一人道:“你以为他原本是什么好人?听说他早年出门游历,在西奎一带抢人名头,又与沙曼宗交恶,害苦了他师父!”
另一人说:“他一向目中无人,自诩‘天下第二’,除了李象令谁都不怕。我早说了,雷骨门那样纵着他,迟早有一天会酿成大祸!如今怎么着?害死人了!”
这些话实在滑稽,李永元没死时,“天下第二”是用来讥讽他的笑称,如今他死了,这笑称反倒成了他的自称。
有人笑说:“这也怪了,以前只知道他们雷骨门喜欢自称‘天下第一’,却没想过,连这‘天下第二’也要抢着叫。”
众人哄笑,又道:“他们最威风了嘛!要我说,什么‘第一’、‘第二’,不过都是前辈们谦让出来的,哪个真敢当?偏他雷骨门就敢。”
又说:“‘第一’又如何?如今李永元害了人,那个‘第一’不也还是要卑躬屈膝、四处请罪吗?”
“只动动嘴皮子就算请罪啦?这事翻不了篇!”
“不错,战乱初停那几年,他雷骨门居功自傲,把中州十二城全划作自己的属地,原以为李象令有多能耐呢!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无能之辈。”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永元闯了祸,与李象令有什么关系?李象令的剑术还是极好的。”
“那剑术好又与做人有什么关系?剑术‘第一’了,连为人品行也能‘第一’吗?依我看,他们师门关系极差,李象令明知李永元狂妄自大,却从没管教过他,恐怕就是等着这一天哪!如今李永元千夫所指,也算是如了李象令的意咯。”
这些人大声畅谈,守在边上的雷骨门弟子一个个脸色涨红,手里都握着剑,却一声也不敢吭。
有人见了,反倒高兴:“这脑袋挂得实在是好,没个三年五载,千万不要摘下来,我想也只有挂在这里,才能让他们引以为戒……”
他话没说完,只听背后风声一凌,紧接着“扑通”一下,人已经被踹翻了出去!众人哗然,以为是雷骨门弟子动的手,嘴里胡嚷嚷着“干什么”、“大胆”,却听得几声大笑,再一回头,见背后竟站着个少年,正是江濯!
江濯双目通红,将他们挨个看了:“什么狗,在少爷跟前狂叫不休?滚!”
众人见他不是雷骨门人打扮,又嚷道:“口气不小!你是什么人,敢对爷们动手?”
江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反手握住剑鞘,使出一招“不为”,此乃婆娑业火剑第二式,有横扫千军万马之势!众人不妨他真的动手,被剑气一扫,全部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有人“哎哟”几声,认出剑招:“婆娑门!你是婆娑门徒!”
江濯不答,先施“泰风”,借力踩上城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摘掉了李永元的头!
何为“不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不为”!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喊着:“你干什么?这头不经众宗会的首肯,是不能摘的!”
江濯说:“我偏要摘,你管得了我?”
又一人道:“反了天!你可知道这李永元犯了什么错?竟敢替他摘头。”
那几个人修为不行,口舌倒很厉害,跟着说:“他婆娑门也是名门正派,威风得很,今日替李永元摘头算什么?明日说不定还要称霸天下呢!”
一人道:“别说笑了,若是几百年前,是没人能与他婆娑门一争高下,可现在嘛,谁不知道他婆娑门的人都死绝了,哪还有威风可逞!”
这话刻薄难听,有个雷骨门弟子实在忍不住,骂道:“你们胡说什么?!”
要知道,婆娑门往前数三代,几乎所有门人都殉在了战乱里。他们供奉艽母火鱼,本可以隐居北鹭山,但为一句“志平灾凶”,有多少弟子前仆后继地丧了命。那北鹭山下,至今还有个剑冢,里面插着无数把断了的剑,每一把拿出来,都曾名满六州。
江濯不怒反笑:“哦?这威风我逞不得?”
那几人说错了话,又见他要拔剑,居然二话不说,撒腿就跑。那个雷骨门弟子怕江濯去追,赶忙上前来劝:“知隐兄弟,这些话你万不要放在心上!今日是我雷骨门闯了祸,才连累你也被骂,真是对不住。”
江濯见过他,但不记得名字。他们这些小辈,因他大师姐的缘故,过去常打架,没想到还有相互安慰的一天。
这人说:“我叫李金麟,草字如龙,是掌门的弟子。以前光顾着跟你们打架,竟没讲过话……知隐兄弟,你也是来参加万宗会的吗?”
江濯道:“什么万宗会?”
李金麟讶然:“你不知道吗?因……的缘故,各门各派对中州十二城的属地划分极为不满,眼下他们聚在城中,要共商此事。因六州的宗族门派几乎都到了,所以叫作‘万宗会’。”
这是件大事,只是江濯听了,觉得胸口很痛。他垂眸,提起李永元的头,想到那夜,李永元为了他几次与景禹周旋。好端端一个傲骨剑士,如今落得个这番下场。
江濯说:“如龙兄,永元仙师绝非纵恶行凶之辈,请你把他……把他的遗骸收好。”
李金麟不知他们发生过何事,把头接过,忽然眼眶一红:“我,我也想永元师叔绝非那样的人,只是人全死了,谁也不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濯道:“我知道前因,请你带我去见你师父。”
他师父便是雷骨门现任掌门李象令,李金麟说:“你知晓前因!好,好!我带你去,只是万宗会已经开始,我家掌门恐怕下不来!”
下不来是什么意思?江濯带着疑惑,随李金麟入城。待他到了万宗会现场,便明白何为“下不来”。原来这万宗会以高台为圆心,设百家百座,紧紧围着高台,而在高台上坐着的,都是六州中有头有脸的名门能人。一般按照惯例,本该以四座承天柱脉系为尊,即北鹭山婆娑门、西奎山沙曼宗、东照山苦乌族,还有南皇山乾坤派,可惜后来承天柱塌了两座,东、南两脉先行式微,北、西江脉又在乱战中元气大伤,因此如今多不提四大脉系,只按六州属地大小来分强弱,所以现在上面坐着的人,江濯大都不认得。
李金麟张望片晌,对他说:“掌门这半月来不眠不休,让他们轮番盘问,我已经好几日没说上话了。”
江濯目光在乌压压的人头里徘徊,他在找景禹。正眺望间,忽听有人喊:“李象令来了!”
众人引颈探头,都往一处看。“剑惊百川,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在太响亮,天底下几乎没有人没听过李象令这个名字,因此这会儿大家都屏住了气。没多久,只见远远地,有个青衫客负剑而来,那人走得很慢,在万人瞩目中,从容跨上高台。
不知谁“啊”了一声,叫道:“是个女人!”
——不错,这个“天下第一”,就是个女人,还是个极潇洒极厉害的女人。传闻李象令八岁通神,十八岁临危受命,于乱战间接替掌门一职,自此雷骨门屹立六州,名震天下。她生平爱喝酒,同时意君是至交好友,因此天下又常戏称北、中两门为“姐妹盟”。
江濯不明白他们的震惊,因他师父、他大师姐、他小师妹,还有他婆娑门过去数代弟子里,有一半都是女人,而他这个“江”,更是传自师父江雪晴的“江”。
这时李象令已到了台上,座位中的一人率先发难:“雷骨门闯下此等大祸,李象令,你竟还敢负剑而来?”
第25章 不惊剑(六)凭什么?凭我佩服他。……
岂料李象令听了,反手把剑一卸,递向那人:“严宗主说得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这把剑我负不得,交给你好了。”
底下翘首围观的百家不禁大失所望,他们本以为能看见一场龙争虎斗,却没想到李象令竟如此好说话。只是怪了,李象令把剑递过去,在座的居然无一人敢拿。
那个发难的严宗主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随口问一句,你就把剑一扔,倒像我贪这把剑似的!”
李象令心平气和:“岂敢,负剑前来本就是我的错,现在把它交给严宗主保管,也是应该的。严宗主要是不要?”
这话问得严宗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原来李象令的剑名叫“山虎”,是雷骨门祖师爷李京道用过的剑,受月神晦芒的赐祝,出了名的桀骜难驯。它若是落在强者手中,便能锦上添花、如虎添翼,可若是落在寻常之辈手中,便会长鸣不止、躁动不休。那严宗主自认实力不错,但也仅仅是个“不错”,让他在大庭广众下接剑,万一这剑鸣震起来,他岂不是要丢个大丑!
因此,他恼羞成怒:“你……你逼我是不是?”
李象令像是听不懂,露出几分诧异:“这话从何说起,拿把剑的事情,怎么就‘逼’了呢?”
严宗主自觉受辱:“好好好,你仗着‘天下第一’,可真是趾高气昂!我不过问一句话,就被你逼着接剑,有你这样的掌门,也无怪乎雷骨门能闹出这样的笑话!”
这气氛难看,旁座的老者出声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一宗之主,何必为把剑闹小孩脾气?象令是剑士,负剑出行天经地义,别站着了,快入座吧。”
另一头有个穿白衣的,也附和道:“黄长老所言极是,今日大伙儿到此,都是为了仙音城一事,还请两位不要伤了和气。”
江濯看见那人穿着白衣,便问一旁的李金麟:“如龙兄,那是谁?”
李金麟说:“那是天命司的‘稷官’,名叫宋应之。当夜神祇堕化,肆意滥杀,便是他通知各处,叫醒大伙儿的。”
竟然不是景禹?
江濯按捺住杀意,越想越觉得此事不简单。一个景禹便罢了,怎么又冒出个宋应之?难不成那夜他落水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高台上,李象令仍是站的。没人接她的剑,她也不急,只说:“不瞒诸位,出了这样的惨事,我雷骨门上下合该负罪引慝。这半月来,我日夜兼程,在梵风宗立灯三千六百盏,为城中百姓渡念真经,只盼着能消除冤魂同堕之苦。”
此言一出,满座躁动,众人都交头接耳起来。
“三千六百盏!”
“她这修为,着实可怖……”
“同堕”是指,凡是被神祇堕化所杀的人,都会沾染“堕气”,死后徘徊不散,受恶怨噬心的痛苦,因此极易纠集成群,形成大荒灾。而大荒灾一旦出现,该地生灵便会四散逃亡,导致土地荒芜,再没有神祇庇佑。正因同堕危险,想要超度亡魂消散很难,须借梵风宗的戒律灯,再注入点灯人的灵能气力,配合九十九重真经共烧八十一天才行。此灯极耗灵能心血,寻常通神者点一盏就已很费力气,不想李象令一开口,就是三千六百盏!
黄长老叹道:“此事本不怪你,却要你如此……唉!”
严宗主冷冷地说:“光凭这三千六百盏戒律灯,此事就能完了吗?若没有李永元,城中百姓又何必受这样的噬心苦痛!”
另一个长脸中年人也道:“不错,况且此地乃是雷骨门属地之一,点灯超度本就是你雷骨门应该做的,不然闹出了大荒灾,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他面色红润,声如洪钟,江濯倒有几分印象,似是辛州的庞族长。他们三言两语,就把点灯一事盖了过去。
严宗主有人附和,自是得意:“说来说去,你的‘日夜兼程’,不过都是为了自个儿罢了。我今日只问你一句,李象令,李永元纵恶行凶,你要怎么处置?”
李象令说:“我师弟已身首异处,敢问严宗主,还要怎么处置?”
严宗主道:“自然是把他剔除宗名、剥去李姓,彻彻底底逐出雷骨门!然后再将他的首级悬挂城门,以儆效尤!”
李象令说:“哦,不成。”
严宗主顿时粗眉一竖:“不成?你说不成?”
李象令道:“仙音城神祇堕化不假,可究竟是不是我师弟纵凶行恶,怕还不能这么早就盖棺定论。”
严宗主猛拍桌案,喝道:“你怎敢这么说?这半月我等协力调查,早已将此事弄森*晚*整*理得明明白白,你现在是要撇清关系,不承认吗?”
黄长老劝道:“行源,你且听她说几句吧!象令,你何出此言?”
李象令说:“此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就凭他是仙音城驻守,便说他纵恶行凶,别说是我李象令,就是其他人也难信服。”
李金麟听到这里,忽然叹气,对江濯小声说:“彻查此事的都是别家,今日以前,他们甚至不许我们进城……知隐兄弟,你说的前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前因?”
江濯正欲回答,就听台上的严宗主冷笑:“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证据是吗?那我就拿出证据!应之兄,还请带人证!”
李金麟说:“奇了!他们前些日子一直说全城人都死了,怎么还冒出个人证来?”
两个人扭头,看那天命司的宋应之对几个随从耳语。不消一会儿,随从们便带上来两个人。
黄族长问:“上来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