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星道:“你别急,让我来问问他。这位朋友,你是什么人?”

那鬼面露茫然,看了天南星好一会儿。天南星以为他不会讲话,正想着要不要贴张符帮他,那鬼就开了口:“我……我不知道,你又是什么人?”

天南星说:“我是北鹭山的,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那鬼很困惑:“……我……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也不记得了……”

安奴道:“啊!你竟然是个糊涂鬼。”

那鬼喃喃:“我是个糊涂鬼?不……我……我以前记得很清楚……”

江濯看他的打扮非富即贵,生前该是个宗门弟子,便说:“无妨,这位朋友,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人变成鬼,失忆是常有的事,因为这世间没有转世一说,鬼原地徘徊久了,记忆和灵体都会逐渐消散。因此,那鬼既然没有消散,说明他还有记忆存在。

那鬼道:“请讲。”

江濯想了想,问他:“你为什么要穿白衣?”

那鬼低头看自己,沉默半晌,回答:“因为……这是我宗门的……我们……都穿白衣。”

他果然还有记忆,想来是为了应对消散,选择先忘记自己,把有限的记忆都留给了宗门,不过只要有了这个引子,事情就很好办。

江濯道:“穿白衣的宗门我知道不少,敢问你是哪一脉?”

那鬼说:“对不起,我记不得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他既然把宗门放在自己前面,必是对宗门感情很深,怎么又会不记得宗门的名字呢?

江濯换了个问题:“你的宗门供奉大阿吗?”

那鬼道:“不是。”

江濯说:“我明白了,你们供奉太清。”

那鬼听闻“太清”两个字,眼珠转动,终于有了茫然之外的神情。他捂住胸口,喃喃着:“是……我们供奉太清……你怎么会知道?”

这很简单,他如此在意宗门,却不记得宗门的名字,说明他的宗门不同寻常,不能随意提起。可天下万宗皆始于艽母,在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有什么不能提的?除非他的宗门不以艽母为尊,所以才需要三缄其口。既然不以艽母为尊,便只剩两种可能:大阿或者太清。

江濯看着他:“我猜的,我现在不仅知道你们供奉谁,还知道你们叫什么。”

那鬼迫切地问:“叫什么?”

洛胥半身微倾,把话接了:“朔月宗。”

此言一出,鬼和人都呆住了,安奴张大嘴:“等等!江兄,你先前不是说,媒公都是骗我的吗?!”

江濯说:“是啊,我说媒公不是朔月宗的弟子,可我没说朔月宗是假的。”

那鬼道:“朔月宗,不错,我的宗门是叫朔月宗,我……我是朔月宗的弟子!”

他想起宗门,很高兴,往江濯这边飘来,可他飘到一半,突然神色大变,惶惶后退:“你……你有离火,好可怕、好可怕……”

江濯哪有离火?他转头,后面只有洛胥,便又转回来,对那鬼说:“刚刚确实召出了离火,不过你不用怕,现在已经灭了。只是你们供奉太清,还怕这个?”

那鬼掩面避开,不肯再靠近江濯:“怕,怕!请你万不要过来,我……我……对不起,我实在害怕。”

他虽然害怕,但很有礼,江濯便主动退了一步:“你放心,我不过去,我们就这样说。”

天南星见那鬼可怜,也说:“你别怕,我四哥向来说话算话。”

只有安奴还在好奇:“这位朋友,你既然是朔月宗的弟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鬼仍掩着面,记忆似乎清晰一些:“我记得……我记得自己在找一样东西。”

安奴问:“什么东西?”

江濯心里惋惜,已经猜到了答案。果然,下一刻,他就听那鬼说:“……心,我在找心,它好像被人挖走了……”

第38章 朔月宗破绽太多。

安奴愕然:“你的心也叫人挖了?!”

这个“也”字用得并不恰当,因为媒公挖心一事是伪装的,所以在故事里真正挖过心的人,只有一个。

那鬼用掩面的手捂住胸口,神情茫然若失:“乱世二百七十九年……我死在一条河边,心就是在那时被挖走的。”

安奴听到“乱世二百七十九年”,不禁面色大变:“二百七十九年,一条河,还挖了心!你、你该不会是——”

他“是”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是江濯把话接完:“是那个在故事里,救下陶兄的白衣公子。”

“乱世二百七十九年”是个旧称,指六州乱战的第二百七十九年,也就是陶兄被逼无门,逃亡挖心的时候。安奴因佩服陶兄的为人,把这段故事也熟记于心,所以一听那鬼说出几个关键,便立刻想了起来。他震惊道:“竟然是你!你,你是个好人……”

那鬼说:“你认得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安奴思绪翻滚:“我不知道,陶兄不曾提过!我只知道你救过他的命,并且为他而死。”

那段风尘奇缘他倒背如流,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能与这白衣公子相见。只是这见面的场景实在讽刺,两个人一个做了白骨骷髅,一个成了孤魂野鬼,全都没个好下场。

那鬼本是个温柔到有些可怜的模样,可听安奴说起“陶兄”,又说起“救过他的命”,突然双瞳倒竖,直勾勾地盯着安奴:“陶兄……你说的陶兄,是不是叫陶圣望?!”

安奴道:“不错,陶兄是叫陶圣望。我听他说过,你……”

话音未落,那鬼面容狰狞,竟变作厉鬼一般,向安奴扑去!天南星提着骷髅头连退两步,堪堪躲开:“这位朋友,你怎么了?!”

可那鬼已然发了疯,连天南星也要扑。江濯折扇一点,隔空拦住那鬼:“你先不要生气。”

那鬼说:“陶圣望在哪里?!叫他出来,让他偿命!”

他的脸因为怨气而变得十分恐怖,双目双耳中都流出了血。周围的草木俱断,他披头散发的,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江濯不想伤害他,正棘手间,忽听洛胥说:“朋友,冷静一下吧。”

这一声连音量都没有提高,只是比平时冷了几分,可那鬼就像被泼了凉水一般,手都抖了起来。他不知道洛胥是谁,只觉得有种刻入骨髓的恐惧,使他不敢再靠近,也不敢再多看。可他实在太恨、太怒了,便扭头道:“冷静?你们居然叫我冷静?”

他骤然大笑,风冷冷地吹开他的头发,他状若疯癫,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膛:“你们看看吧,陶圣望是个怎样的畜生!”

安奴失声:“啊!”

只见那鬼的胸膛血肉模糊,上面残存着的道道抓痕触目惊心,似是被人用手活生生掏走了心!那鬼指着伤口:“你们知道这伤口为什么一直没有愈合?因为陶圣望挖心的时候,我还活着!那个畜生,口蜜腹剑,百般设计,就是为了挖我的心!”

安奴这些年来一直把陶兄视为兄弟,对那个故事深信不疑,惊惧间,下意识反驳道:“你胡说!陶兄他、他是个讲义气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你空口无凭……你空口无凭!”

那鬼说:“讲义气?不错,陶圣望是这天底下最讲义气的人,我救他的命,他便掏心报答我,哈哈……哈哈!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讲义气的人吗?!”

安奴仍然不信:“是不是有人陷害?你们之间必有误会!”

那鬼笑意顿消:“我们是有个误会,那就是我当年救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人,不想他其实是个畜生!”

安奴心里乱糟糟的,只觉得天都变了样:“我不信,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他……他说是你……是你要他挖的!”

那鬼把领口一掩:“他是不是还说,我临死前曾告诉他,我有一件事没完成?”

安奴说:“是,你说自己家仇未报,要把心给他,让他帮你报仇!”

那鬼反问:“那他报了吗?”

安奴怔神,结结巴巴:“……没,没有,他说你的仇人下落不明,最终未能找到。”

那鬼说:“他当然找不到,因为我的仇人就是他!”

这下不仅是安奴,其余三个人也是一惊,天南星脱口而出:“什么?!”

那鬼眼神晦暗:“我死后忘了很多事情,唯独有关陶圣望的,一件都忘不掉。你们既然认得他,想必也把他当作好人,这不怪你们,是他道貌岸然,用一副好儿郎的模样,骗了所有人,也骗了我。”

江濯虽然早有预感,却还有不明之处:“陶圣望是二州人士,怎么会成为你的仇人?难道他被丢入臭水沟以前,就与你见过面?”

那鬼望了会儿湖面,半晌后,说:“不,那次的的确确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只不过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我。”

他衣袂飘动,又默然须臾,才根据记忆讲出了另一个故事。

原来他不仅是朔月宗的弟子,还是朔月宗宗主的儿子。许多年前,他父亲与友人结伴游历,来到一座山中。那山里灵能聚集,是个难得的风水宝地,当时又是六州乱战的末期,几大名门元气大伤,他父亲认为这是一展身手的好时机,想留在这山中开宗立派,成就一番事业。

怎料,那山中并不太平,有条巨蟒盘踞其中,时常作恶。为了后顾无忧,他父亲决定先杀了这条巨蟒,便召集友人,一起动手。可他们太过轻敌,反被这条巨蟒给打得溃不成军。逃跑时,他父亲与友人走散,陷入了绝境,危机关头,是一处泉水救了他父亲。

那处泉水干净特别,山灵鸟兽都不敢靠近,他父亲为避巨蟒,逃到附近躲了起来。夜深时,听见几个精怪在说话。

一个说:“近来山里人多了,乱哄哄的,等神尊回来,把他们全烧了。”

另一个道:“他们只要别污了泉水,神尊才懒得搭理他们。”

那个又说:“这泉水是什么味道呀?真想尝尝看!”

这个回答:“你当心被离火烧!这是神尊给那孩子的。”

他父亲屏息听了半晌,本不知道这个“神尊”是何许人也,直到听见“离火”两个字,才恍然大悟,不想自己误打误撞,竟跑到了太清的泉水边!

正在这时,又听几个精怪嚷着“回来了”、“快走”、“都不要睁眼”。他父亲大惊,知道这是太清来了,赶忙伏在地上,把眼睛紧紧闭上。

那鬼讲到这里,表情有所松动:“我父亲虽然闭上了眼,但还是失去了一条腿,他说离火的恐怖难以想象……可他到底捡回了一条命,便把这当作是太清的启示,从此在山下定居,建立起朔月宗。”

朔月宗成立后,他父亲时常上山,对着泉水日夜朝拜,期盼着能再见太清一次。然而从那以后,太清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泉水荒芜,山灵鸟兽都来饮用,他父亲认为这也是太清的启示,就也跟着饮用,结果真有奇效!

安奴内心动摇:“是了!媒公也曾说过,朔月宗的弟子都会饮用一处神泉,所以心才能入药。”

那鬼道:“谁情愿做药?饮用神泉本是为了清神明智、调理气力,是有心人听了,把我们当作药用,我家里人便是因此而死。”

可这又与陶圣望有什么关系?

那鬼似乎猜到大伙儿心中所想,便说:“当年与我父亲结伴游历的那位友人,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陶圣望的舅舅!”

原来如此!

那位友人得知神泉一事后,把他父亲视作药引,为此设下毒计,将他一家,乃至一宗都杀了!他因借宿在外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藏在祈愿河边。

那鬼道:“陶圣望跟着他舅舅,曾见过我一次,只是当时他太不起眼,我没能看到他的正脸。谁知数年后,我收到一个有关仇人的线索,便乘车前去查看,路经一个臭水沟,听见有人喊‘路过的兄弟,可有酒喝’。我掀起帘子,看他手脚俱断躺在雨中,一时心软,又中了他的计。”

安奴听得心潮起伏,明知自己可能上了当,还在兀自挣扎:“这一段我知道,他被雷骨门弟子毒打,在雨中想起家人亲眷的惨死,便喝了你的酒,大哭一场!”

那鬼说:“家人亲眷?的确,他是想起了家人亲眷的惨死,可那些家人都是别人的家人。”

安奴瞪目:“你说什么?!”

江濯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大概明白,叹了一气:“我懂了,其实是陶圣望与人斗法,害死了弥城的百姓,对吗?”

安奴大喊:“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明明说……他是无辜!”

洛胥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似是很有趣,就说:“临霜。”

安奴问:“什么临霜?!”

洛胥侧脸平静:“你第一次在弥城遇见陶圣望,他告诉你全城百姓是被‘临霜’诀冻死的,那天下了鹅毛大雪。后来你们在弥城发狂,误杀他的那个晚上,天也下着鹅毛大雪。你就没觉得很巧吗?”

原来他和江濯一样,早就察觉到陶兄的故事破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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