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江濯道:“什么这样什么讨厌,我听不懂,你讲话真奇怪。”
那人赌气说:“我讲话奇怪?我是个大怪人行不行?”
江濯奇道:“你才这么大,怎么能做‘大怪人’呢?你是个小怪人。”
他琥珀瞳亮亮的,还是一团孩子气,讲话自然也很天真。那人听了,半晌也没回答,心里五味杂陈。
雨漏到天亮,江濯肚子也叫了起来,那人似乎睡了,他便蹑手蹑脚溜出庙,跑去找吃的。这庙在一个荒山上,附近长着许多金色的小野果,江濯也不管能不能吃,摘了几个用衣服兜起来,心想:镇里的大人常说知恩什么报来着,他救了我,我要给他带果子吃。
他人小腿短,出来一趟脚上、腿上全是泥,踢踢踏踏地回到庙里,见那人面壁待着,便问:“你又怎么啦?”
那人不答,一只手搭到半高的破篓子上,像是要借力。可是他指尖刚碰到破篓子,那破篓子就烧成了灰。他听见江濯回来了,又把头扭回去,自己很丢人似的:“你怎么还没走?我让你走,你再不走,我就——”
江濯丢出一个小果子,果子落在那人的膝上。他原地坐下,自己擦了一个吃,对那人越发好奇:“你怎么老是对我凶巴巴的?你恨我?”
他哪懂什么叫“恨”,这些词都是他在讨饭的时候偷学的,现在讲出来,不过是为了撑撑面子,好显得自己不那么小,也不那么傻。
那人拿着果子,为这个“恨”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咬了口果子:“你才这么大点,不要跟着别人瞎学几个词就乱用。”
江濯说:“你讲话很老。”
那人动作一顿,回过头来:“我老?你说我老?你——你已经觉得我很老了?!”
江濯不知道有个词叫老成,见他回过头,就点点头,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咦”了声:“我想起来了,你昨晚救我的时候,不是个大哥哥吗?怎么我醒来以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那人被戳中了秘密,恼羞成怒:“只准你变小,不准我变小?”
江濯道:“什么变小?我就是这么大啊。反倒是你,救个人就会变小吗?”
那人把果子啃得参差不齐:“那要看救谁,怎么救,用什么救。”
江濯沉重对比:“你矮了很多。”
那少年一张俊脸顿时铁青,把果核咬碎,尝到一股酸苦的味道。他看向江濯,也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你学的太坏了!”
第55章 共玉尘忘了来时的路。
江濯心说:这就算坏吗?那他一定没见过别的坏人。好些人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会杀人骗人,那才叫坏呢。
他自认为见过世面,也不跟这少年计较:“你昨晚救了我,我还没有感谢你呢。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那人吃完果子,又继续面壁,用后脑勺对着他:“我又老又矮,不值得你感谢。”
江濯说:“这话说得不对。”
那人道:“哦?”
江濯说:“一个人做了好事,如果只是因为他又老又矮就觉得不值得感谢,那,那被救的那个心也太坏了!我不要做这样的人。”
那人道:“好,很有道理,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所以你真心觉得我又老又矮?!”
江濯说:“我没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人像泄了气,把脑门磕在墙壁上,“咚”地一下,再也不吭声了。江濯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你在干什么?”
雨水滴滴答答,那人说:“我很难受。”
江濯爬到他旁边,看他神情萎靡,很没精神似的,便再次状着胆子,摸了他的脸颊,这一摸又被吓了一跳:“你好烫!”
那人道:“你别碰我……”
江濯把他推倒,不由分说地给他盖上破草席:“你别闹,快躺好,我只是摸摸你有没有生病。”
那人把头别开,不到片晌,又转了回来,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新奇:“你要照顾我吗?”
江濯说:“这是当然,有句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大泉相报’。你既然救了我,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那人道:“大泉相报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涌泉相报。”
江濯脸一红,知道自己说错了:“涌泉哪有大泉威风?你生病了,别说话,我给你弄点水来!”
这庙里除了破草席、破篓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江濯跑出庙,只能用手接雨水,可是他的手心才多大?接完还没有送到人嘴边,已经漏得差不多了。如此几趟下来,水没弄多少,人倒累得气喘吁吁。
那人被他几抔水弄湿了脸:“我喝够了,你不要再跑了。”
江濯回忆以前路上遇见的母亲是如何照顾小孩的,依样画葫芦,用湿透的衣袖贴那人的额头:“你好些了吗?”
那人道:“好多了。”
江濯全心扮演起照顾人的角色,语气很担忧:“病了该吃药,可是我们没有药,这里也没有大夫。你冷不冷?”
那人的银发被他擦得翘了毛:“我不冷,我很热。你为什么笑?”
江濯说:“我总是一个人,没被人照顾过,也没照顾过别人,今天是头一回,心里很高兴。”
那人道:“那以后我经常给你照顾好不好?”
江濯说:“你烧糊涂了?一会儿说不许我摸、不许我碰,一会儿又说要常给我照顾,我真是不明白!”
那人抬起手,盖住自己湿湿的额头,也喃喃道:“你说得对,我烧糊涂了,居然会对你讲如此幼稚的话,难不成我人变小了,性情也跟着变了?该死,怎么会这样?我这是在干什么……”
江濯说:“你太糊涂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那人望着江濯:“我不要睡。”
江濯纳闷:“又怎么啦?”
那人唇线紧抿,好像在生自己的气:“我睡着了你就要走。”
江濯说:“你刚还要赶我走,现在又这样说,怎么回事?你到底想不想我走啊?”
那人道:“我想吗?我疯了才想你走!不,我疯了也不想你走!可我能怎么办?我稍有不慎就会出事的!”
他胸口起伏,把身上的草席也掀了:“我碰到什么什么就会化成灰烬!你看见了吗?你害不害怕?你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不叫这庙烧起来!”
似是要印证他的话,那草席轰然就着了,江濯吃了一惊,猛地后仰,靠双手撑着地面才没有跌倒。
那人说:“你怕了!”
江濯回过神:“我没怕!你又不烧我,我怕什么?”
他坐起身,抓住那少年的手臂:“你少吓唬我!不想我走就说不想我走,别别扭扭的,好没胆量!”
那人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没胆量?”
江濯说:“我说你!我讨饭碰见的小狗还会叫我别走呢!”
那人神色几变,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拿我跟狗比?你,你真是出息了……狗才不会讲人话!”
江濯道:“它会汪汪汪,你会怕怕怕,你们八什么半两。”
那人说:“半斤八两——可恶!”
江濯道:“嗯,嗯!你个子高、嘴巴坏、脾气大,简直太神气了!我不跟你吵架,躺下吧你,脸都烧红了!”
那人被拽了回去,又把头扭开:“我没脸红,你少骗我,你最会骗我了!”
江濯说:“那你扭头干什么?转回来。”
那人不要,他发了这一通脾气,现在懊恼得想死。江濯也不强求,捧着脸坐在旁边看,看得他又回了头,恶狠狠道:“不怕就不怕,盯着我要怎样?!”
江濯说:“我很好奇。”
那人道:“好奇什么?”
江濯扮鬼脸:“我不告诉你,说了你又要生气。”
那人说:“我不生气。”
江濯道:“我不信,你刚才生过气。”
那人顿时语塞,江濯看他不出声,觉得好玩:“你这么想知道?好吧,我告诉你,但你要先发个誓,说……嗯,就说你绝不会生气,也绝不会凶我。”
那人仿佛受够了今日的自己,闭上眼,有些木然:“……行,我发誓,我绝不会生气,也绝不会凶你。”
江濯说:“你是妖怪吗?”
那人道:“你就好奇这个?我不是。”
江濯大感意外:“那你是什么?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
那人眼眸半睁,看着他:“……不是。”
江濯说:“那你是什么?”
那人把身子一转,背对着江濯:“不告诉你。”
随后不管江濯怎么问,他都不说,甚至开始装睡。江濯问累了,也背过身,跟着装睡。这一大一小分明都睁着眼,却谁也不理谁。
外头的雨声持续,江濯心想:他要是个大妖怪,我就是个小妖怪,以后一起讨饭,谁都不必怕了。可是他说自己不是,那他是什么呢?真想不明白。
他原本是装的,可是装久了,人真的困了,就这样贴着地面睡了。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身上热热的,一点都不冷。
这一觉黑甜,醒时天又黑了。江濯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外袍。这袍子宽大,黑底金纹,在袖口、领口处都画有极为繁琐复杂的咒文,江濯看了一会儿,眼睛酸痛。
那人说:“你还没有开窍,不宜看太久金字戒律,容易被镇住神识。”
江濯仰头,像是错过了许多,呆呆道:“你怎么……怎么一下长这么大?”
那人俯身,把袍子搭在臂间:“小傻子。”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已不再是个少年郎的模样。江濯看着他蹲下,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摸了自己的头。
“时候到了,”他声音变了,语气也变了,“我送你过去。”
江濯盯着他,似乎要记住这张脸:“你要送我去哪里?”
那人眼皮很薄,不笑的时候有些冷,他比起少年时,更添了几分散漫,似乎天大的事来了,他都不会动一下眉头。他把手伸到江濯面前:“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江濯小心翼翼地把手给他,他不烫了,指间甚至有些冰凉。
那人牵着江濯跨出破庙,外头的雨停了,却也没有星光。夜空阴沉,他走得不快,好像是为了跟江濯一起,所以每一步都放得恰好。
江濯忽然说:“我喜欢这里。”
那人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江濯说:“有你有我还不够吗?”
那人微侧过脸,江濯只能看到他的唇。他该高兴的,可是他没有笑:“不够,你要有更多、更好的。”
江濯不知道怎样算更多,怎样又算更好。他脚步迟缓,把破鞋踢了踢,有点低落:“你是不是要把我卖掉?”
那人的手微微收紧:“不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