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胥风轻云淡:“这几日路上太热闹了。”

江濯道:“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又是拌嘴又是捉虫,确实太热闹了一点。不过小师妹在山上的时候,很少这样玩闹,这趟就当陪她游历好了。”

洛胥说:“你待别人,也像待小师妹一样耐心吗?”

江濯道:“‘别人’是哪些人?是别的师妹,还是别的朋友?”

洛胥指节微顶,油纸伞轻轻转了一下。祂神情不明:“还有别的师妹?”

江濯说:“有啊,不止是师妹,我在雷骨门中还有好些师兄和师弟。”

洛胥伞朝一边,半个肩膀都在淋雨:“这么多师兄师弟,你个个都这么体贴?真是好有耐心。”

“那也没有,”江濯侧头,用指尖顶了下伞把,“说话就说话,干吗一直把伞往我这里倾?要淋雨吗?”

蒙蒙细雨,洛胥忽然俯首过来:“要,淋湿了你会管吗?”

祂每次靠近江濯的时候,都要让自己可怜一些,可是天知道,祂只懂这一种法子。仿佛只要能让江濯摸一摸、碰一碰,不管是淋雨还是挨刀,祂都甘之如饴。

江濯折扇微开,给祂挡了半边的雨。阶旁的白花“簌簌”掉落,洒在幽引的扇面,也洒在洛胥的肩头。

青阶尽头,天南星在喊:“四哥,你们上来没有?快点!”

气氛顿消,江濯把伞扶正:“来了!”

两个人上了阶,到尽头,看天南星正在与人行礼。江濯一愣,紧接着听见有人大声说:“知隐兄弟,你也来了!”

江濯看清来人:“是你,如龙兄!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颇为激动:“我——我是陪掌门来的!知隐兄弟,当年仙音城一别,真是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雷骨门的弟子,当年在仙音城中为江濯引过路的李金麟。

天南星在旁说:“我刚一上来,就看见雷骨门的旗帜,本以为是来祈福点灯的小弟子,没想到竟然会是如龙师兄。”

江濯也没想到,自己刚说完师兄弟,就真的碰上了。他居中引见:“如龙兄,这位是苦乌族的洛兄。洛兄,这位是雷骨门的大弟子,如龙兄。”

洛胥伞沿微抬,淡声说:“幸会。”

李金麟点了点头:“久闻苦乌族大名,今日一见洛兄,果真是气宇轩昂。”

江濯觉得他心神不定,便道:“你刚说是陪掌门来的,那么你师父也在这里?”

李金麟听他这样问,忽然神情一变,似有哀伤:“我……我师父她……她正在里头疗伤!”

天南星愕然,猛地跨出一步:“李象令受伤了?!怎么回事?谁能伤她?”

江濯这才发现,李金麟眼眶微红,像是哭过。如龙侧过身,遮掩悲色:“……你们随我来吧!”

几人随李金麟入内,只见里面点着数万盏戒律灯。莲心大师素衣持瓶,正领着众法师绕坛而坐,渡念真经。坛心处是个净水小池,有个女子散发披衣,盘坐其中,面前悬着一把鸣震不休的银色长剑。

天南星说:“山虎剑!”

山虎剑是李象令的剑,也是最桀骜的剑。此剑的剑锋上有月神赐祝,上可斩神祇,下能破万敌,因此它既非能人不从,也非强者不尊。有传言,当年正是为了争夺这把剑,才使李象令和李永元师姐弟两个人离了心。

“象令,”莲心大师突然睁眼,“当心!”

她声音方落,就见山虎剑骤然出鞘,那澎湃猛烈的剑气顿时杀出来,将诵经的法师尽数扫倒。离得最近森*晚*整*理的那几位当场喷血,手中的念珠“哗啦”碎了满地。

李金麟冲上去:“师父!”

江濯说:“待着!”

他拍出道画牢符,把李金麟困在原地。李金麟大急:“知隐兄,你这是做什么?我要去帮我师父!”

江濯道:“若是连你师父都制不住它,你去了也是白去。”

山虎剑寒光四溢,剑身已经滑出一半。坛边布设的真经纸页乱飞,众法师眼看就要念不下去了,李象令倏地睁眼:“闹什么?我睡了一觉,不是死了。”

她抬起左手,拍在山虎剑的剑柄上。只听“唰”的一声,那无法无天的剑就这样归了鞘。

室内危急顿解,莲心大师说:“你重伤在身,还是不要再动用灵能气力了!”

李象令从池中起身:“剑是我的,怎么能任由它撒野伤人?你也太好性了,适才就该一掌拍醒我。”

莲心大师说:“伤还没治完,你又要去哪里?回来坐下吧!”

李象令道:“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再坐下去,人也要傻了。”

莲心大师见她从池中出来,又气又恼:“我说的你从来不听,早知道就把时意君请来了,有她在,你哪敢!”

“她虽然不在,”李象令回身,看着天南星和江濯微笑,“她的徒弟不是都在这儿吗?”

天南星扑了上去:“你受伤了?!”

李象令走下坛来,几步路的功夫,她身上的衣服就干了,足见其灵能深厚。她摸摸天南星的头:“一点小伤,你可不要传音给你师父,我还没有——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告诉她。”

李金麟声音哽塞:“掌门……”

他情急时会喊“师父”,可当着李象令的面,却只敢喊“掌门”,这是雷骨门一直以来的规矩。

李象令没有忙着给弟子解封,而是看向江濯:“这是谁啊?嗯?这不是咱们北鹭山的江四公子吗?怎么,这回不来找人打架了?”

江濯品出一丝怪异,他在门口观李金麟的神色,猜想李象令伤势很重,可是李象令站在面前,却又像是没事人一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忍住诧异,面上笑了笑:“不打了,你受伤了?”

李象令“嗯”了声,没有直接回答,又看向一旁:“这位是?”

洛胥收了伞,借了刚在门口的那套说辞:“在下洛胥,原是个文笔匠。”

李象令怀念道:“自从东照山坍塌以后,我已许久不曾见过文笔匠了。洛公子,日后如有机会,还请同知隐一起,到中州做客,容我门中弟子向你请教画符之道。”

苦乌族逃散各地,如今文笔匠确实难得一见,他们沾水画图的施咒方式又独树一帜,任谁见了都会有此邀请。

她的表现太正常、太自然,以至于江濯不禁怀疑起自己:是我猜错了不成?难道她没有受伤?

李象令问:“你们来梵风宗所为何事?”

江濯一边狐疑,一边道:“为了超度一个人,还为了修灯。”

李象令说:“是那盏丢掉的引路灯吗?你已经找到了?”

江濯道:“不错,就是那盏。灯虽然找到了,但灯芯叫人做了手脚,一直不肯归位,所以我们到梵风宗来就是为了……小师妹?你怎么了?”

他话说一半,看见天南星的手臂在抖。

“你——”天南星像是见着了什么极害怕的事,陡然间退后两步,声音颤抖,“你的右手呢?!”

李金麟再也忍不住,凄然道:“六日前属地闹堕灾,师父为了封天,断了……断了一条右臂!”

这话犹如兜头泼下的冷水,让江濯也呆在原地。

难怪李金麟要忍泪吞声,难怪山虎剑会躁动鸣震,难怪李象令用左手拍剑!原来都是因为——

李象令罩在身上的宽袍松落,右臂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淡淡地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沉不住气?我断的是手臂,又不是命。小妹,哭什么?以后想再学剑,我用左手一样能教你。”

第58章 一剑士什么天下第一。

可她是个剑士,还是个天下第一的剑士,没有了右臂,以后要如何震慑群雄?况且山虎剑鸣震,说明它已有不服之意。

李象令见天南星还在哽咽,无奈道:“知隐,快别呆站着了,帮我劝劝你师妹。”

江濯仍在震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象令说:“此事说来话长,这样吧,咱们移步隔壁的茶室,慢慢说。如龙,你去热壶茶来。”

几人转入茶室,里头布置雅净,临门卷着一道竹帘,能听见细雨声。大伙儿陆续落座,李象令看见洛胥的木箱,还问:“好沉的箱子,洛公子就是背着这个云游六州吗?”

洛胥把木箱搁在旁边:“都是我赖以糊口的家当。”

她还有兴致闲聊,像个没事人,这可急坏了天南星:“哪个属地闹堕灾?怎么这么严重?我们在外头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李象令道:“没听到是对的,雷骨门如今不比从前,若是为了这事哭哭啼啼,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笑话呢。”

江濯说:“好,别人不能知道,那师父呢?你在梵风宗待了几天?是不是一封信也没有给师父传?”

李象令示意李金麟退下,自己倒茶:“怎么还是个少爷脾气,上来就质问我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一个?不错,我是还没有跟你师父说,受伤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我过些日子再告诉她也一样。”

天南星说:“怎么会一样呢?师父懂神通,她来了,必定能为你的手想出别的办法!”

李象令端茶不饮,吹了几下:“你师父这几年身体抱恙,一直待在山上,干什么非要吵她?再说……”

她神色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手没了就是没了,所谓的通神卫道,不就是这样吗?”

天南星握不稳茶,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可是……可是没了这只手,雷骨门怎么办?山虎剑怎么办?天下第一又怎么办?”

李象令道:“没了这只手,掌门我做不得了吗?至于山虎剑,没有我,也总有别人能接过它。”

天南星说:“那天下第一呢?!你一剑一式争出来的天下第一怎么办?没了这只手,会有多少人要来抢你、毁你的名头?!”

李象令道:“小妹,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下第一?当年我师父身陨霈都,雷骨门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我争这个名头,是为了叫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可如今快三百年了,天下剑士多如牛毛,谁敢真说自己无敌手?况且一个名头,换了人又如何,难道我李象令没了这个名头,就活不下去了吗?”

天南星啜泣:“我才不管他们,我不要别人做天下第一!”

李象令轻轻道:“你不要又能怎样?发脾气吗?我早说了,什么天下第一,我——”

天南星把茶杯猛地扔开:“我就是不要!”

她从握剑起,就把李象令视为天下第一,这些年不论风吹雨打,她练剑从不偷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李象令一战中州。当年开窍的时候,时意君问她志向,她说要打败李象令。天下剑士确实多如牛毛,可是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李象令一样临危持剑、声震六州!

江濯说:“天南星!”

天南星掩面大哭,推开竹帘跑了出去。雨点急促,听得安奴喊了一声:“小师妹,你怎么了?你去哪里!”

江濯起身扶住竹帘,看安奴追了上去。

李象令弯腰捡茶杯:“没事,小妹是个好孩子,只是发发脾气,不会让人为难。等她淋了雨,想明白,自然就会回来了。”

洛胥倒有些佩服她:“天下英雄数不尽,但能像这般将荣辱置之度外的,反倒没有几个。”

李象令说:“置之度外吗?是难以为继才对。”

江濯回首:“你把消息瞒这么紧,根本不是怕人笑话,而是另有缘故对不对?”

李象令把杯子搁回桌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动点心思,就叫你猜出来了。不瞒你说,我封锁消息,的确是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也与你有关。”

江濯说:“什么?”

李象令反问:“你还记得永元的剑吗?”

江濯道:“当然记得,当初我杀了景禹以后,把那把剑托付给大师姐,让她转交给你。怎么?那把剑有问题?”

李象令说:“有,那把剑的剑身上,除了有杀邪的痕迹,还有饲火族的真火标记。我虽然用它证明了永元的清白,却也连累了饲火族,让他们平白蒙受了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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