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没一句是废话,全是林长鸣用抹脖子换来的,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江临斋就是个混账少爷脾气,什么包子什么馅,这人统统都有讲究。

献完包子,林长鸣把袍摆一塞,从怀里再拿出两个新话本,搁在边上以防江临斋无聊。做完这一切,他又洗手进厨房,开始做饭。

可悲!

林长鸣“砰砰砰”地剁着鸡,在心里哀叹:林长鸣啊林长鸣,你在六州也算个人物,如今居然沦落到给人做饭。

汤不能太淡,鸡还要炖烂,再上盘卤牛肉……林长鸣在院子里摆好碗筷,把汤盛了,低眉顺眼地说:“师父,用饭吧。”

等吃完饭,林长鸣又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不容易到晚上,他伺候江临斋躺下,自己也终于倒在了床上。

徒弟真不是人做的!

林长鸣长呼一气,连日子都不想算了。他闷头就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这一睁眼,就看见江临斋坐在自己床边。

林长鸣心跳骤停,差点弹起来。他捂着脖子,声音猛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出那句免死金句:“我是间夷!”

第94章 镇天关(十五)说来听听。

江临斋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眼皮直跳:“大半夜的,你喊什么?你不是间夷难道还能是四弟?”

林长鸣惊弓之鸟似的,立刻反驳:“什么四弟,我就是间夷!你……师父,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来干什么?你要喝酒?还是肚子饿?”

江临斋说:“我找东西。”

林长鸣一听“找东西”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他还记得江临斋在街头找徒弟的样子,险些以为自己骗江临斋的那套说辞被识破了,忙问:“你找什么?”

江临斋伸手,林长鸣立即把被子提到嗓子眼,恨不能将自己全裹起来。江临斋道:“你发什么疯?起来,我要找的东西在你枕头底下。”

林长鸣挪开,看着江临斋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话本。他道:“你就找这个?”

江临斋翻着话本:“你从前不是不看这些吗?现在怎么也会偷藏五妹的话本了。”

林长鸣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他知道间夷是个闷性子,平日里除了照顾这一家老小,就是修行练剑,万万不会做藏话本这种事。他咽了下唾液,谨慎作答:“我不看啊,我……我没藏啊。这话本什么时候到我枕头底下的,我不知道啊。”

遇事不决就装傻,这是林长鸣扮间夷的万能回答。

“这院子就你和我,不是你藏的,还是我藏的?”江临斋没当回事儿,把话本翻完,“你这话本缺了几页。”

林长鸣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得继续装傻:“放在枕头底下还能缺了几页?”

江临斋说:“这里原本有一页很好笑的。”

他沉吟片刻,似是有些困惑,想不起那好笑的一页去哪儿了。林长鸣一边小心观察他,一边道:“是吗?你要是很想看,我明早就给五妹传道飞送令,问问她有没有看见。”

江临斋却说:“算了。”

林长鸣问:“为什么算了?”

江临斋道:“算了就是算了,那一页我已经看过了。”

幻境是他的意念,话本里缺失的那几页或许与他死掉的徒弟有关。林长鸣暗暗叹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装傻说:“师弟师妹回山一定很想师父,我传道飞送令,顺便问问他们,师祖的身体好些没有。”

江临斋除了徒弟,还有个软肋就是师父。果不其然,当他听到“师祖”这个称呼,神色似有松动。

林长鸣把被子披在肩头,掐诀施咒:“五妹,回家这几日如何?一直未收到你们的来信,师父很担心。”

江临斋适时插嘴:“我没有担心。”

林长鸣如今太了解江临斋了,安抚道:“好好,你们也听见了,师父没有担心你们,是大师兄我在担心你们。家中情况还好吗?师祖身体可有好转?我与师父暂住在这城中,归期不定,如有急事,请随时发飞送令给我们……”

江临斋说:“你忘了幺妹。”

林长鸣道:“行。二弟,你听着,如今大师兄不在家,你就是最大的了,好好看着幺妹,别让她再玩泥巴了,人家东照山的小孩这么大全开窍了,就她成天到晚只会为玩泥巴,传出去太丢人,你们在家能教一些就教一些……”

他这道飞送令原本是做样子给江临斋看的,但是不知道为何,话就像豆子似的连续往外蹦,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说了小半个时辰。

江临斋说:“好了,传吧。”

飞送令传出的那一刻,林长鸣竟然有种期盼,好像能收到回信似的。江临斋如愿以偿,起身让林长鸣接着睡,林长鸣躺好,看江临斋拨弄烛芯,给他把灯熄了。

窗边横斜着无忧花枝的瘦影,江临斋揽着袍袖,侧颜半融在夜色中,有几分超逸。林长鸣忽然叫他:“师父。”

江临斋没看过来,只应了一声:“说。”

林长鸣不愿意在这一刻回想真相,他有些惆怅,为江临斋,也为那道永远不会有回应的飞送令。他说:“你下山是为了带我们游历,那你回山呢?你回山想做什么?”

江临斋道:“回山还能做什么?就那些事儿。”

林长鸣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做掌门?”

江临斋松开袍袖,月白的身影转回来些许,对着林长鸣,毫无忌讳:“谁喜欢?你啊?给你做。”

林长鸣心道:四山掌门是多少人艳羡的位置,偏他不情愿,可惜老天就爱作弄人,越是不情愿的,越要他为此奋不顾身。

“世人都爱风光,”林长鸣说,“师父,你不喜欢做掌门,那你喜欢做什么?”

江临斋道:“你今晚话真多。”

林长鸣说:“从前都是四弟和五妹围着你,如今总算轮到我了,自然要多问一些。”

他没猜错,有师弟师妹在的时候,间夷很少缠着师父。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临斋今晚还算有耐心。

“我没什么喜欢的。”江临斋转头看窗户,无忧花经雨敲打,落了好些。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没什么喜欢的。

林长鸣不信:“师父,你知道东照山的林长鸣吗?他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人喜欢喝酒,还有人喜欢观花,但就是没有人什么都不喜欢。”

江临斋看似清醒,实则很糊涂,他说:“林长鸣?没听过。”

林长鸣早有预料:“他是苦乌族的族长呢,据说一表人才,在六州都很有美名。我觉得他说话有几分道理。”

江临斋说:“天底下最不缺讲道理的人,他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地方?”

林长鸣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这算不算稀罕?”

江临斋似乎笑了一下:“你从小待在北鹭山上,分得清什么是君子,什么又是伪君子吗?”

林长鸣说:“师父,你若是知道他的故事,便会明白他的的确确是个君子。”

江临斋道:“你对其他门派素无兴趣,如今下了山,也会讲别人的故事了。好,你说来听听。”

林长鸣轻笑着说:“这个林长鸣,都道他出身显赫,从小金枝玉叶,是苦乌族的大少爷,可是我听人说,他其实是个遗腹子,亲爹是老族长战死的哥哥,并不是老族长亲生的。”

江临斋说:“这样的故事宗族门派间还少吗?不够稀奇。”

林长鸣双目望着屋顶:“这是个开头,师父,你听我往后讲。林长鸣出生后,因其样貌酷似那位死去的哥哥,所以被老族长厌弃。他整日穿着绸缎,吃着山珍,住在金玉雕琢的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就这样,他长到四岁,还不会开口说话,族人间渐有传闻,说他个傻子。”

江临斋道:“你说他后来做了族长。”

林长鸣说:“不错,他后来做个族长。原来那族长之位本是哥哥的,哥哥战死时委托老族长代为管理,待到孩子成人时再归还,可惜老族长见他们是孤儿寡母,索性把族长之位抢了。只是抢了以后,老族长又害怕此举会叫人不齿,便想出个法子,要把林长鸣养成个废物。”

江临斋道:“那林长鸣继任后,把老族长杀了吗?”

林长鸣沉默少顷,又笑:“杀了还算什么君子?我佩服他,恰恰是因为他继任后没有杀任何人。他不仅没有杀老族长,还与老族长成了六州的佳话。师父,你说这样算不算真君子?若没有足够开阔的胸襟,哪能容得下这样的夺母抢位之仇。”

江临斋说:“不算。他不杀老族长,与老族长当年不杀他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保全名声的违心之举。这故事讲来讲去,全是为了争抢那个族长之位。”

林长鸣道:“那位置很风光,林长鸣为了夺回那个位置,忍辱负重好些年。他要做族长,还要做天底下最风光、最厉害的族长,这不也算是对老族长的报复吗?老族长从此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下,与他当年一样,穿着绸缎吃着山珍,住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最后变成一个傻子。”

江临斋说:“这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纵使老族长疯了傻了,林长鸣受过的罪也不会因此消失。”

林长鸣歪过头,看着他:“要是你,你怎么做?”

江临斋拨过伸入窗内的花枝,干脆地说:“把老族长杀了,那位置谁爱坐谁坐。”

“你不喜欢这些,自然说不要就不要,若是你珍视的……”林长鸣说到这里,忽然语结,因为他想到了江临斋在河神庙中的选择。他听了会儿雨,低声问:“若是有一天,有人要你在救这一城人和救师祖中选择,你会选谁?”

江临斋道:“你师祖。”

林长鸣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就杀了间夷?

江临斋抄起衣袖,腰侧的无忧剑沾着点雨,他缓缓道:“你觉得奇怪?也是,你师祖不是这么教的,她从来只教你们舍小为大。你出去问通神者修行是为什么,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回答你是‘为天下为苍生’,但是间夷,所有‘为了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

“刚那个回答是我的选择,但你如果问的是婆娑门掌门,那就只能选另一个。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有代价,四山掌门风光的代价就是这个选择。

“你师祖把这个选择叫作天关,你猜为什么要叫‘天关’?因为天海悬在四山头顶上,要做四山掌门,就必须舍弃人欲私情,所以你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我们早就知道答案了。”

第95章 镇天关(十六)不喜欢吗?……

林长鸣到此时,真有一些佩服江临斋。他嘴唇翕动:“师父,你虽然不稀罕做掌门,却比好些人更适合做掌门。你说的这些人人都知道,可倘若有一天大难临头,能做到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江临斋平静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还要不要睡?”

林长鸣说:“睡不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得起床给你做饭。”

“那你现在就去吧,”江临斋不见愧色,“今天吃什么?”

林长鸣叹气,他开始同情间夷,间夷以前在北鹭山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每日睁眼闭眼不是在伺候师父,就是在伺候师父的路上。他坐起身,出门洗漱:“我先去买菜,早上就吃小米粥吧。”

因为找不到刺杀的机会,林长鸣就这样过了下去。他每日早起为江临斋做饭,然后江临斋会考究他剑法,他本来不会用剑,死了十几回以后也能装装样子。渐渐地,夜里除了雨声,还会掺杂着人语和犬吠,整个小城越发逼真。

如此数月,院中的无忧花败了又开。一日清晨,林长鸣推开门,看见外头白皑皑一片,竟然已经到了冬天。若换从前,他必要吟弄风月、作诗填词,可如今成了劳碌命,一见到雪,心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前不久腌起来的肉。

林长鸣出门,到隔壁敲门,见无人回应,便围着树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师父。他仰着头问:“师父,这么冷的天,你坐在上面干吗?”

“看雪,”江临斋宽袍单薄,不怕冷似的,只带了个斗笠,“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也是,咱们山上从不下雪。”林长鸣搓着小臂,“你还要看多久啊?”

江临斋没回答,他每日都这么坐着,好像能把河神庙盯出花儿来。今日也不例外,他随手折了枝无忧花,丢下来打发林长鸣:“你自个儿出去玩吧。”

林长鸣接住花枝,并不走,而是接着说:“给花可没用,师父,你得给钱。我给你算算账,咱们从上个月起,银子就快花完了,得亏我精打细算,这才勉强混到今天。现在又下雪了,街面上的菜都要涨价,你行行好,再给点钱吧,不然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树上“簌簌”地掉下雪来,林长鸣退两步,接到个钱袋。他打开一瞧,里边都是银子。

江临斋说:“拿到钱就走吧,别再啰嗦了。”

“你怎么还藏私房钱?”林长鸣把钱袋收好,“早说家里还有底,我也不必出门卖字画。”

这城里他早逛遍了,如今出门多是为了采购。今日下了雪,外头的人倒不少。林长鸣撑伞到城东沽酒,看街上张灯结彩的,便问酒铺的老板:“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板道:“是咱们这儿的赏雪日,按照习俗,晚上家家户户都要持灯出门来赏雪拜神。客官等晚上看吧,那人才叫多呢!”

林长鸣知道赏雪,却没听过什么赏雪日,他疑心这是江临斋为下雪特地杜撰出来的节日。回家路上,他又想了想,转头回到街市,买了一堆东西。

晚上吃饭的时候,江临斋见满桌菜肴,便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

林长鸣净手落座:“我在街上打听了一圈,说是这里特有的赏雪日,一会儿还有灯会。师父,你带我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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