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濯不知怎的,竟然安静了一会儿。半晌后,他道:“如果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就是笨人,那世上还是多一些笨人好了。”

“啊?”小洛胥装傻,“笨人都犟得要命,要是一个两个全像壶鬼族一样,不遵君令,不拜艽母,那天下不就乱套了?到时候大家谁也不服谁,又是一场乱战。”

明濯原以为洛胥不问白薇政事,是因为天海御卫受女王的册封,死忠明氏,但是小洛胥这几句话间却是另一个意思。

“明氏这么霸道,”明濯说,“你有诛天银令,还有天海御卫,就不想替而代之?大的那个个头高大,修为了得,就算真抢了我的位置,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你坐不好的位置,我就能坐好吗?”小洛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掀开袍子看他。小御君眼神狐疑:“我真是你的狗?你这么……”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能说:“你这么欣赏我,可见大的那个不仅光明磊落,还能谋善断,是个非常值得深交的朋友。”

“做狗也有门槛,非得是最最好的那个才行。”明濯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又将下巴抬了抬,“谁说我坐不好这个位置?我只是不情愿坐。”

小洛胥说:“你不情愿坐,我也不情愿坐。”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还真都嫌弃起来。明濯道:“听说老御君爱讲话,他是不是常在家里给你讲故事?”

小洛胥把袍子叠了几叠:“是。”

老御君把他教得极好,既通事理,又懂手段,这会儿嬉笑怒骂还都摆在脸上,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变成了个喜欢不动声色,攻心为上的大御君。

两个人经历此番,倒比开始熟悉多了。小洛胥看晦芒半天不动,就问:“祂怎么不动?”

明濯抬手,拽了下铁链,不知疼痛似的:“祂刚吃完东西,需要消融,否则就会发狂。”

晦芒两手握着脖颈间的锁链,茫然地浮在半空,祂背部弯起的弧度所有缓和,像是要把自己变回原样。

小洛胥说:“这个血枷咒太古怪,是谁给你下的?”

明濯道:“一个死人。”

“那我很好奇,”小洛胥如实说,“晦芒为什么会令雷?”

明濯又哈哈笑:“你很好奇,嗯,洛胥很好奇……”

他用了血枷咒以后,人比先前更张狂了,若是洛胥在这里,他必要负着手,凑到御君跟前,逼问对方怎么好奇。

“你也是通神者,必然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所有的灵能都是借来的,既然是借,就总有还的那一天。”明濯笑容森冷,“凡人借钱还要利息,那么为什么到神祇这里,就不用了呢?”

风凛凛吹过,小洛胥的银兽尾挂在臂间,随风晃了晃。他道:“借灵一道,还的是香火,还有土地……”

神祇越强,灵能就越充沛,因而祂们庇佑的土地肥沃,信徒广泛,这是一直以来的通神规矩,凡人的信仰和香火就算借灵的代价,是以一地一神,灵异之事不论大小,凡人都以当地的神祇为尊。

可是明濯说:“凭几根蜡烛,就能抵消呼风唤雨的神通?这生意要是这么好做,那还做神干什么,做人不好吗?只要信得真、供得多,就能对神祇索求无度。”

他勾了勾锁链,晦芒呆呆地扭过头,跟他“对望”。明濯仰起的下颔线优美,这是他唯一像晦芒的地方。

“借灵不想付出代价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让别人当这个代价,二是对神祇取而代之。”明濯说,“其实晦芒是众神中最弱小的,祂能活下来,靠得就是取而代之。弱肉强食是万物准则,祂们在被凡人叫作‘神’以前,也是一群野兽。

“晦芒能令雷,是因为祂吃了另一个会令雷的野兽。你爹爱给你讲故事,那他有没有讲过,这世上最刁钻的咒法就是令咒。血枷咒是令咒,魂魄相许是令咒,明氏最会做令咒,所以‘晦芒’这个名字也是令咒。

“日月风雨雷电水,我说了,这锁链一套,大伙儿都是待宰的牲畜。”

明濯抬起手,摁住小洛胥的发心,眼眸越过他,望着另一边,好似在对大的那个说:“我们全是一群吃来吃去的怪物罢了。所谓的供奉,原本就是人在吃神。”

第126章 双神赋(七)大的不给我玩。……

没了门廊的遮挡,飞雪簌簌掉落。小洛胥捏着臂弯里的袍子,为这话震惊了须臾。如果明濯所言非虚,那这世上的神祇,不就都与家畜无异!倘若晦芒这个名字是令咒,那么旲娋、青鹰,闻氻……所有神祇的名字,都是令咒吗?!

明濯道:“供香点火,叩拜祈愿的时候,都需要先干什么?”

“叫名字,”小洛胥喉间干涩,兀自回答,“都需要先叫神祇的名字。”

话到此处,不必明濯再多做解释,他说:“你觉得天罡倒转,伦理颠覆,那都是因为你熟读明氏那套假秩序,想必你老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天海御卫作为女王的旧部,自然受女王的影响最深,而洛氏会做御卫,与他们的氏族经历有些关系。

洛氏原是一处荒地的驯兽小族,乱世时,他们在光州境内跑马呼豹,极其善战,周边各族难敌其力,纷纷归顺,他们便逐渐成为了一方豪强。如果没有意外,洛氏应该在光州盘踞扎根,然后成为一个传说,可惜恰逢乱世,天生豪杰从不吝啬,就在洛氏如日中天的时候,光州这片土地上降生了一个女子。

明暚究竟是什么出身,如今已然无法考证。根据明氏发送六州的本文记载,明暚是日族人,她出生的时候,日族实力弱小,总被光州各族当作马前卒,因而明暚十二岁就上了战场,给别人擦刀。

后来的话本小传,都爱将明暚说成招手掐诀、衣袂飘飘的绝色佳人,其实不然,明暚的刀擦了四年,那四年里,她一直是个食不果腹、泥里打滚的小兵。转机是在光中之战,那一战,光州各族讨伐中州不成,反而深陷围堵,于是连发飞令向洛氏求援。

当时明暚正跟随着一支豹兵游守在光州外围,收到求援的时候,豹兵总长刚刚暴毙。按照军规,队内大小事务该交由总长下设的副使指挥,谁料那副使是个酒囊饭袋,临到该做主了,半天也吱不出一声,只管叫人入城送信。

可是那封信落到明暚手里,却没有送出去。原来洛氏彼时正在远征近南二州,留守在老家的人马都不是精锐,他们面对求援,必定不会轻易发兵。明暚深知此理,便假借送信的由头,带着这支豹兵绕行两夜,赶到中州一隅,扮作中州兵的模样,先烧了一族的屯粮城。

乱世中,各族都心怀叵测,围堵光州众人的中州兵马原本就是临时合盟,一族得知自己的屯粮城被烧,便猜忌起同盟的其他宗族。大伙儿军心涣散,哪还有精力围堵别人?光州各族也不是草包,见敌军委顿,便一鼓作气突了围。

据明氏记载,那一天日照两州,明暚焚烧屯粮城的时候,背后有日神的三轮金乌。后世把这一战当作明暚的起点,因为从这一战开始,她的名字便犹如烈火狂风,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强劲地横扫了六州。

等洛胥的祖父继任族长的时候,日月双族已经合并,光州不再由洛氏一方独大,明暚也不再是谁的马前卒、擦刀兵。她骑着豹子冲锋陷阵,每一战都如有神助,日和月成为她的双头矛,听说她的双臂分别纹着金乌和银牙。“雄才大略”、“刚猛果敢”等词汇屡见于各方飞令,他们先叫她光州的豹头兵,又叫她驱逐阿蛇的日神之女,最后,他们叫她白薇君主。

洛氏是明暚吞并的第一个外姓豪族,洛胥的祖父也是第一任天海御君。或许是对地位倒错的嘲讽,又或许是想要洛氏铭记如今的身份,后两任御君的名字都是明暚早早定好的。

洛胥之所以会叫“胥”,便是因为女王要告诫洛氏,无论天海御君这一职位有多尊荣,其本质不过是奉命游守天海的一个小兵。

若非明氏后来的君主多是疯子,只怕天海御卫与明氏的关系也更微妙,正因如此,也能看出女王的实力的确超群,不然无法叫洛氏追随她追随得心服口服,所以明濯能断言,老御君从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你不能,”小洛胥骤然清醒,抓住明濯的手臂,“你不能再说了,也不能对别人说!”

六州神庙成千上万,每日叩拜祈愿的百姓数不尽,若是令咒与吃神的泄露,那天下不就要乱套了?

风吹了又吹,明濯勾住小洛胥的银兽尾,将它塞入小洛胥的怀中。他脸上的血不流了,神情淡淡,半点没有说了大秘密的紧张之感,而是道:“你这么小,也要管我?我想跟谁说就跟谁说。”

“秘密只能说给最最好的那个,不然还有什么价值,”小洛胥逼问他,“我是不是最最好的那个?”

他这是在用明濯的话拿捏明濯,明濯说做狗要最最好的,那话本身就是在变相承认洛胥是他心里最最好的。小洛胥心知自己在他这里的份量比不过大的那个,于是借了大的那个的势,要讨明濯一个正儿八经的承诺。

“这事纵使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明濯摁在小洛胥发心的手沉了沉,“大的那个来霈都找我,撞见我在见灵殿里杀人,凭他,嗯,凭你的城府,必然能猜到一些。”

小洛胥说:“我就从来没有问过你吗?”

明濯道:“没有。”

小洛胥笃定地说:“那是他装的,他心里必定想知道得要命,他不问,肯定是在……在等你!”

明濯纳闷:“等我什么?”

小洛胥说:“等你信得过他。”

明濯揪了下小洛胥的银发,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心不在焉似的:“我只信得过自己,我信他干什么?这世上的亲朋好友都会反目成仇,猜忌才是人之本性。”

小洛胥让他揪了头发,自觉成了小狗,往后躲:“你们……你怎么老是揪我的头发!”

明濯高兴:“大的不给我玩。”

小洛胥道:“那我也不给。”

明濯勾了一圈又一圈,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问他:“那个亚父每天给你束发吗?”

小洛胥说:“我与他虚情假意,他怎么会来给我束发?我自己会束。”

明濯想到小洛胥长大,银发也总是挑高了束在脑后,不由得笑了。他不顾小洛胥的反抗,揉乱那一窝银发,把便宜占了又占,兀自哈哈笑。

君主用了血枷咒以后,总爱笑,还总是笑得很没心肺,与他冷嘲热讽、垂眸打量人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喝醉了似的,有几分控不住情绪——这不是个好兆头。

“晦芒已经吃过香神了,”小洛胥说,“这局应该快解开了,你怎么还不把祂收回去?”

明濯垂下手,袖里掉出一沓火符。他对着火符轻轻吹了口气,火符顿时都烧起来。燃起的烟在半空被风吹开,明濯目光上挑,看向没有变化的头顶。

“晦芒已经吃过了,”他的琥珀瞳映着火光,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刺激,居然蓄满了一种疯狂,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地方说,“你怎么还在?”

第127章 双神赋(八)叮!

呼——

火符燃烧后的灰烬,如同飞花散叶,被风吹拂着,从两个人脸旁飘走。小洛胥说:“有风,闻氻还没死!”

“不错,我们说话的时候,祂一直在听,所以风才会吹了又吹,”明濯盯着上空,“那是祂的鼻息。”

呼——

微风若有似无,小洛胥怀中的银兽尾毛尖耸立,被风吹后,尽数伏向一侧。他反应极快,借着这股微风,立刻判断出香神的位置,将两指竖起,滑向另一侧,令道:“拘灾!”

洛胥施咒甚少念诀,但是小洛胥年纪还小,平素出入天海又以佩刀为重,在“卍”字火咒的修炼上,远不如日后那么炉火纯青,因而此刻还需要念出咒诀,才能借来灵能。

念诀声落地,银光乍现,犹如一条抽出火鞭,着半空一卷,竟然还真卷住了一节无形之物。

小洛胥说:“我抓住祂了!但是我刚刚亲眼看见晦芒把祂吃掉了,难道被吃的那个是个假货?”

“不是假货,晦芒每次吃东西,我都能与祂共感。凡是被祂吞下肚的,消融以后都会化作灵能传到我这里。”明濯松开的手指回勾,抓住锁链,将晦芒重重一拽,“别发呆,起来干活儿,你东西没吃干净!”

晦芒才回收的背部再度躬起来,像是戒备的猛虎。祂扑向这头,四手抱住那被卷住的无形之物,发狂似的掏咬。

咀嚼声大作,明濯的喉头顿时充满腥味——这是他的秘密,当他与晦芒被血枷咒捆绑在一起后,不论晦芒吃人还是吃神,那口感和味道都会清晰地传递到他这里。

“呕!”

另一头的小明濯扭过半身,伏在洛胥臂弯间干呕起来。寝殿的上方流起腐臭的汁水,他双目大张,紧紧攥着洛胥的衣袖,恶心道:“又开始了!”

皮骨乍断,还在挣扎的香神咬在齿间,如同烂臭的果物,还夹杂着鱼刺般的毛发。血止不住,从舌尖、齿间往喉头淌……

明濯刚消的咒文又爬了回来,他拽着锁链的手背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说——

“臭死了!”小明濯抓住喉咙,把自己刮出几道红痕,失控般地尖声道,“臭死了!”

但是灵能就如滔天巨浪,一层一层扑涌而来。明濯缓缓仰起头,指间的电光流转,呼吸间甚至引来了天上的雷鸣。

“别吃了,”小明濯苍白的面容上泛起病态的红,他狠狠抓着自己,浑身颤抖,“经脉要爆开了……啊!”

凡人的肉身皆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无法像神祇那样说吃就吃,况且就连神祇,每吃一个强力的对手,也需要时间消融。

明濯无情地说:“吃快点。”

小明濯已然躬起了单薄的背部,几乎要把胃也吐出来。他琥珀瞳狠狠地盯着地面,哑声叫道:“……别吃了!”

锁链哗啦作响,晦芒似有迷茫。祂垂着颈部,静止般地在听声音。

快点吃。

快吃。

吃——

别吃了。

想吐。

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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