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胥道:“碰见安奴以后。”

媒公抿起唇,还不敢睁眼,只问他们:“你们发现什么?又明白什么?”

“那样的好舅舅,我也曾有一个。陶圣望杀了荣慧他没死,我杀了明晗他也没死,”江濯叹气,“荣慧是傅煊,傅煊是悬复,而悬复,就是明晗。”

媒公说:“绕来绕去,总算让你们猜到了。”

“设计仙音城,是为了仙音烛,构陷饲火族,是为了拿卍火。明晗知道这世上所有的成神之法,”洛胥淡淡道,“他想成神想得发疯。”

媒公说:“怎么是‘他’,不是‘你’?我分明就站在你们面前啊。”

江濯道:“他会是很多人,但唯独不会是你。”

洛胥说:“他扮朋友扮舅舅,但从来不扮媒公。”

“我有几副皮囊,怎么会让你们知道?”媒公把黄鹂撕了,“三羊山、溟公岭,还有饲火镇,处处都有我,倘若我不是明晗,那我又会是谁呢?”

江濯身一轻,转眼已回到了檐下。他负手捏着幽引,打量起媒公:“你借溟公庙在三羊山施雨,就是为了让我前往溟公岭,在那河神庙里,发现饲火族的线索。安奴能活命,恰是因为你假装掏心,把他留在了墓中,才让他遇见我们。”

洛胥抬手,那盏引路灯不知何时被他带了出来,正跟个糊涂鬼似的,晃晃悠悠地飘着。他道:“这盏引路灯,也是你为了引知隐下山而偷的吧。”

媒公哼一声,睁开几双眼:“你们两个同生共死,引谁不是引?江四一下山,你必然会跟着他。我把你们弄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江濯说:“要有多大的网,才能吃下我们两个?你的目的根本不是我们,而是悬复。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讨厌悬复的人,但是如今想来,你讨厌的其实是明晗。”

媒公笑得放肆:“你说错了。”

江濯问:“哪一点错了?”

媒公的身体骤然解散,无数条傀儡线在半空拉直,一个女声遥遥地说:“我讨厌的不止有明晗,还有所有姓明的!”

傀儡残肢“咔哒、咔哒”地掉落,雨声轻缓,院外传来庞氏弟子的喝声:“是谁在夜闯?”

那女声很聪明,在洛胥动手前就说:“太清,这些人俱是人间渣滓,不如你现个形,把他们全烧死好啦!”

傀儡以庞规的声音发出惨叫,引得弟子们冲入院中,他们一见地上的庞规,不由得惊呼:“族长!”

再看院内,除了落叶,一个人也没有了。

第146章 心不变你变的是哪颗心?

江濯把剑交给安奴。

“正赶上!小师妹的碎银剑刚出裂纹。”安奴提着剑要回经堂,临跨门,又回过头,做了个划拉脖子的动作,“这把剑是借的,还是……啊?”

江濯拧着幽引身上的雨水,折扇在他指间跟团棉花似的。他皮笑肉不笑:“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个鬼故事。”

安奴心头忐忑:“留下证据没有?”

江濯正想回答,就见白骨骷髅点点头,像是下了大决心:“算了,就算留下证据也无妨,咱们兄弟一心,大不了跟他们鱼死网破。他们在这里又搞猎场又抓脏奴,早该杀了。”

说罢也不等江濯回答,自顾自地念着,进堂送剑去了。

洛胥在后面说:“安兄也是有变化的。”

江濯拎着幽引,慢慢道:“他被景禹灭族的时候,在猎场里做过一段时间脏奴,自然最恨那一套。”

洛胥坐在台阶上,小纸人落在他发间,他说:“辛州庞氏从前也是个正道。”

“从前是,现在不是,世上的人不就是这样吗?行径变了没什么,最怕的是初心变了。”江濯偏过头,隔着悬挂的真经,注视着堂内,“倘若庞规是为了保全宗族而归顺天命司,那只能说明他跟我们路不同,道还是一样的,但是他应承悬复,自比仙宗,把别人都视作脏的、贱的,那就大不妙了。”

他说完,拿折扇敲了敲掌心,忽然长叹一声。

洛胥道:“他变心,你愁什么?”

江濯说:“他变心,我也变了啊。”

“实在冒昧,”洛胥停顿,好让自己听起来和气一些,“你变的是哪颗心?”

“我有哪颗,”江濯回身,“就变哪颗。”

洛胥说:“好。”

江濯问:“好什么?”

洛胥捏住小纸人,弹飞它:“心都变了,还管我好什么。”

小纸人踉跄扑出去,撞到江濯的火鱼袍上。江濯俯下身:“是我惹的你,你干吗拿它撒气。”

洛胥垂眸,仿佛好失落:“我知道。”

江濯觉得自己这一刻没比那媒公聪明多少,问:“你知道什么?”

洛胥眼皮不撩起来,人就显出几分失意。他深知这副皮囊的作用,不论是神气还是散漫,都始终有一种御君的风采。如今雨淋了,黑发半湿不干,声音也低下去:“六州的酒你喝遍了。”

江濯说:“那也没——”

洛胥道:“姐妹朋友你也交过了。”

江濯说:“什么交——”

洛胥道:“纸人是你的,猴子也送你。”

江濯打开折扇,逮住了似的:“那群猴子兄弟果然也是你派来的!”

“不过东西可以分清,心就算了,”洛胥撑身,语气透出无赖,“我的就是我的,你就算变一百回,也得是我的。那纸人我缝缝补补好几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说完,又伸出长指,把小纸人再弹一下。

“那群仙桃猕在北鹭山下跟你打架,你当时人还没剑高,施咒忘了诀,一把火烧坏了人家的庄稼,被人家提着锄头追了好几里。”洛胥越讲越轻松,神情有趣,“你边跑边道歉,过水坑跌了个大的。”

江濯说:“啊!”

洛胥道:“那身火鱼袍是时意君新给你做的。”

江濯怔怔:“是你把我接住了。”

他以前摔过的跤指不胜屈,但那天没有,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扑向水坑,被人提住了。

夏天的虫鸣嘈杂,慌张的汗流湿鬓发。小江濯抱着剑,悬在水坑上,闭眼叫着“对不起啦”,又喊着“我记糊涂了”。他吱哩哇啦讲了一堆,直到后领一松,再睁眼,自己已经站到了水坑对面。

没有风,也没有人,只有田畔蔫头耷脑的小野花。

小江濯抱着剑,觉得很热,汗涔涔流过他的脸。他胡乱擦拭,把眼尾擦得泛红,那三点微微灼痛。

远处,农户村民追过来。小江濯一边后退,一边告饶:“我,我会赔的!”

水坑里,有个模糊的银发倒影。洛胥蹲在那里,和他不过几步的距离。

村民们追近,小江濯撒腿就跑。那水坑被众人踩踏,泥溅得到处都是,等再恢复平静时,倒影早已消失了。

洛胥折了身旁的草,绕成圈,又松开:“多亏了时意君,没让人家饿肚子。”

这事的结局,是小江濯被江雪晴领着,下山来道歉。师父赔了钱,还把他丢到村里去种地。大师姐从田头笑到田尾,月明师伯拿他当反例,叫小师妹别跟他学。他的剑被没收了,和那群仙桃猕成了兄弟。

“那身火鱼袍是师父新给我做的,”江濯看着他,“我闯了祸,正害怕被师父送走,如果那天火鱼袍也摔脏了,必然会大哭的。”

“是啊,”洛胥折弄着草,“你一被送走,就要大哭。”

小知隐出了雪原,一路哭。他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只是心里好痛,言语说不出,便只能靠眼泪。

那些眼泪掉在地上,连一只蚂蚁也砸不死,却能让劫烬神发疯。

小知隐问天:“我去哪儿?”

朔月离火焚烧着少年太清,他胸口塌陷,在雪原里,一遍遍自控,一遍遍自答:“江濯,走吧!”

小知隐认不清方向,没人牵着他,他只好流浪。路上有小孩推搡他,他面朝哪,就往哪走。

心好痛啊。

小知隐记不得名字,他只能喊:“啊!”

心好痛啊。

小知隐说:“骗子。”

心好痛啊。

小知隐说:“我还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

但是你是谁,但是我是谁,但是天怎么不回。

“我还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江濯不知何时俯下的身,他从后面圈着洛胥的脖颈,就像洛胥无数次幻想的那样,“我就要和你待在一起。”

洛胥说:“你心变了。”

江濯道:“初心不变。”

洛胥说:“那变的是什么?”

江濯道:“君不是君,是众生之一,道还是道,是你我同道。”

洛胥放开草:“我不要感激。”

江濯贴着他的脸:“谁要感激你。”

洛胥这下真笑了,他侧头,眼眸深邃:“命令我。”

江濯撩起眼帘,抬起下巴,亲了他。

第147章 疯女人太邪门了。

雨歇时,空岁山下的客栈里来了几个人。这些人俱是鬼师打扮,进来叫了酒菜,就坐在大堂内吃喝。

“巡夜累死人,”一个鬼师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叫咱们出来巡逻。从这儿到王山还有好几十里,都交给咱们盯着,这哪儿看得过来!”

另一个道:“听消息是神埋之地出了事,事关恶神,王山也不敢马虎,把人都调过去了。”

鬼师说:“那劫烬神的封印每几年就松动一次,连司主都镇不住祂,调小兵过去有什么用?都是送死啊。”

“这回不光是鬼师稷官,”另一个捏着筷子,捡了几口菜,“把天下百宗都叫上了,连两座承天柱也没落下。你看今早路上那么多车轮印,全是应邀而来的宗门留下的。照我看啊,司主这回是要率领大伙儿,和那太清做个了断。”

这会儿时候尚早,大堂内没什么食客,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个人,正闷着头在袍子底下酣睡,看不出男女。

几个鬼师都忙着吃喝交谈,听到“了断”两个字,无不精神起来:“司主出关了?”

有消息的那个说:“若是没有司主的命令,前几日法相岂能擅自离山?司主不仅出关了,还正在王山坐镇呢。”

几个人心中大定,纷纷道:“有司主在,又有百宗陪同,这回搞不好还真能把太清给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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