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温酒
月光照进井里,狼孩卷成一团在地上,他额头的血已经止住了,可撞石头上的眼睛一片血污见不清原样。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觉得好冷,比以往无数个冬日加起来还要冷。他想念光头,想着光头会给他穿上厚厚的冬衣,带着他去喝暖和的汤。
一开始,他还偶尔听到了远方幽幽传来的说话声,他想着他的爹爹,想着光头跟光头娘亲,是不是他们要来救他出去了,是不是出去就可以穿上暖和的衣服,喝上好喝的汤了。狼孩想着,他可以好好的握住勺子了,再也不会偷懒用手了,他可以很乖地吃饭穿衣服,他也可以学会说话……
他渴望光明与生命,渴求着远方伸来的手。
可是没有。他分不清活着与死亡,他仿佛置身在无尽的黑暗里,他面对的永远只有拳打脚踢,恶言恶语,甚至他从未经历过的所有恶意与恶行,在他处于这片无尽黑暗时,饱受折磨。他感觉到那拳脚带来的疼痛并非作用在他的身体上,而是深入灵魂之中,打下一个又一个烙印,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他,他只是被捡回来的一头野兽,所谓的善意不过是人类可怜他,可一旦他露出獠牙,他就会重新回到野兽的身份,饱受折磨与驯服。
后来他开始怨恨了,怨恨人类的伪善,怨恨这个村子,怨恨折磨他的人。他想着从这个井里爬出去,他要撕烂人类的嘴脸,他要生吃他们的肉,啃掉那虚伪的灵魂。他诅咒那些小孩,他想要他们满身病痛痛苦地死去,他诅咒那些大人,希望他们一直活在噩梦里不得善终。
生而为人的悲哀,死为厉鬼的不甘愿。
狼孩张大了嘴,已成形影的魂体周围散着黑息,他从喉里挤出来一字,却只成了气音。沈温红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只见他因无法言语而恼羞成怒,张大獠牙向沈温红扑过来。沈温红身形一闪,散开的妖气化作烟白色的绳索,捆住狼孩的手往后一拉,将人钉在了墙上。
狼孩愤怒地吼叫着,是失去理智的野兽,也是一心报复的厉鬼。
沈温红面色平静地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狼孩忽然被怔住了,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仿佛被藤蔓困住动弹不得,却周身不见束缚。那烟白色的妖气化作虚无,他因来者满涨的妖气而惊慌,一心只为报复的幼崽,见到了传说中大妖。
狼孩没有知识,他不知道这浑身不动弹其实是因为遇到强者的畏惧,他疯狂的行为在沈温红接触他的那一刻化作如镜的潭水。
沈温红的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他感受到那指尖的温度比他的魂体更为冰冷,像是刺骨的冬日寒溪,顺着利牙的长势,从嘴里,遍布满身。
沈温红问他:“你想成为狼吗?”
狼孩在遍体的寒冷中异常清醒,他在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疯狂,他掩盖在所有凶狠之下的温情突然迸发,他觉得难过极了,……我不想。
我不想,我不想,我真的……真的,曾经很想活下去。
沈温红的妖气缓缓褪去,他抚着狼孩的脸颊,声音温柔却充满冰冷,“那我帮你好不好?”
狼孩愣愣地看着他,似乎问:帮我……?
沈温红忽然笑开,妖瞳里泛着莫名的光,“对,我帮你。”
狼孩恍然间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他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妖能洞悉他内心所想,知道他往日所有苦难与难过,他曾自以为的不被理解,自以为的茫茫苦海,在这一瞬间忽然,苦海望到头了,见到了那彼岸,似乎站着谁。
他死死抓住的手终于松开,那缕幽魂缓缓飘至地上。沈温红垂眸,见到光头饱受折磨的魂体终于得了歇息,而罪魁祸首的厉鬼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个无助的孩子,嚎啕大哭。
他终于可以跟正常的孩童一样,因难过而哭泣,抛开所有的枷锁,正视自己。
那夜被怨恨占据,癫狂的行为,他无数次看着光头走过那条坡路,无数次看着他从自己眼前走过,终究抑制不住,向他实施了报复,他满脑子的痛苦满脑子的质问,明明说好的话,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好带我去摘果子,去捉鱼,可你怎么就不救我?
獠牙生啃他的肉,恨不得将他吞入腹,永生永世一起受折磨……
沈温红问他:“这到底是爱呢?还是恨呢?”
狼孩幼稚的占有欲说,是见而欢喜的爱,也是满腔癫狂的恨。爱他悉心教导,爱他温柔待我,爱他与我同进退,但也恨,恨他引我受尘世困扰,恨他不以为然的抛弃,恨他独自苟活留我一身冰冷于世间。可这复杂的情感哪说得清楚?
只不过,爱他是长兄,恨他不陪伴。
☆、狼孩旧事
沈温红牵着狼孩的手,像个长辈一样引导着他站立,让他昂首挺胸来面对眼前一切。说是害人性命的厉鬼,却也不过是四五岁的孩子,哪懂那么多的纷争,不过爱憎分明,爱所爱的,恨所恨的。
忽然剑影破空而来,擦过沈温红的肩膀,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孩子钉在墙上。狼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才知觉地看向自己肩胛处的霜寒剑,那剑透着至寒的气,从肩胛蔓延来。狼孩被疼痛与寒冷刺激到了,他似哀嚎地叫喊出来,无助地看向沈温红。
沈温红哪知道这关键时候,他家不分青红皂白只会斩妖除魔的道侣一剑飞来,这剑的走势是不念旧情的,像是要将沈温红与狼孩一起,钉在那墙上。好在沈温红及时侧身,肩膀被刺破了一口子。
沈温红回头,对着进院的季渝愤怒地喊道:“季渝。”
季渝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又看向钉在墙上的厉鬼,地上的幽魂,最后才将目光放在沈温红上,“你急什么?先将他留下,你们再慢慢说也不急,省得回头跑了,麻烦。”
沈温红说道:“你把霜寒剑收了。”
季渝扬眉,“不收。”
季渝不收剑,沈温红只好放出妖气,绕在狼孩的伤口上,替他减少伤痛。待一切做完,他问季渝:“你来做什么,村民那你说好了?”
季渝漫不经心,“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本事也强,好好一只妖,引厉鬼的本事却像个道修。”说完又道,“村长将事情说了,不过是凡间道人胡言乱语,小小孩子心性不好,短短半月成了厉鬼报复村子罢了,至于那村口妖兽伤人,待处理完这厉鬼,再去不迟。”
季渝蹲下身,凑近看了眼狼孩,“哟,还真是个长了狼牙的孩子。”
沈温红冷声问:“那你可知他为何是这副模样?”
季渝蹲在地上,侧目看了一旁的沈温红,说道:“你知道你跟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沈温红一愣,“什么?”
季渝低笑,道:“妖天生妖性,你不同,你虽是妖身,却一副人性。向来矛盾的个体我不会信,到底你这副人样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我也无意探究,真假因果注定,顺其自然。”
“至于这厉鬼,他生前经历好坏,身后入地府,自有判官定断,与他成厉鬼伤人,是两码事。所以分开来看,你可怜他生前经历,与他成鬼后伤人。”他停顿了下,嘲笑说:“人的事,活着解决不了,死了自有定断,今生欠债,来世再还。但如果他死了,成了厉鬼,那这行为所以,他要自己承担。”
季渝跟他说,“所以斩妖除魔,看的是这妖魔造的孽数,而不是他生前是怎样的老好人。”
沈温红失笑,“师兄,你总把一切看得分明,那若是这孩子并非自愿成厉鬼,而是另有妖魔作祟呢?”
季渝蹙眉,“什么?”
“师兄你可有意,听我讲个故事?”
“跟狼有些因缘,山和村依山傍水而生存,受这大山庇护,世代平和,几百年来从未出过什么事情。三年前,村里一户人家的猎户进山打猎,于狼口救下一孩子,是个狼孩。”
“那孩子被救回来时,已有四五岁大,习性狼性。村长可怜他幼小的遭遇,便一直教养着他。可后天养成的狼性不易改,他吃生食,会咬村民,一段时间,村内好几个人家不满。村长抚不平众怨,救下狼孩的猎户,便领着那狼孩去村尾居住了。”
季渝听至此处,道:“这村长和猎户也是个善人。”
沈温红声音温和,讲述故事时却不带什么感情,客观又沉静地说:“山神愿意庇护的村落,本性还是善。村尾的人家,除了猎户,还有两家,其中便有光头一家人。狼孩在猎户的教养下,倒也不咬人了,可那性子却改不过来,偶有失控,但很少见。光头平时本性顽劣,可对狼孩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