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110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邹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虚鹿山。

  他所在的警室看不到红房子,也看不到早已废弃的老村小。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表情看上去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那个叫花崇的警察,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甚至还猜到了埋在红房子下的东西。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在这没有关系,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知情者钱闯江。

  想到钱闯江,他笑了笑。

  钱闯江什么都不会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他信任的人,那就是钱闯江。

  花了十几分钟,他将最近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马脚。唯一有问题的是七氟烷。七氟烷太特殊了,警察一定会追查这条线。而邹媚用七氟烷杀了人,并且可能继续用七氟烷杀人。警察说不定会查到邹媚头上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

  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他狠狠皱起眉,抬手压住不停跳动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刚才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已经暴露了,已经被盯住了!

  没错,他一直很小心,小心到从来不用普通通讯工具与钱闯江联系,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地方与钱闯江见面,每一次去羡城、来洛观村都费尽心思。他伪装得很好,“刘展飞”也早已死去了,只要警察不将他与刘展飞联系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开始发抖。

  是自己错估了警察的能耐吗?为什么警察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很蠢吗?像袁菲菲一样蠢?

  十年前,他们将村子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过了十年,他们就变了?

  脑海里,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从市里赶来的警察面目模糊,东问西问,自己和钱闯江不过是撒了个慌,就被排除在“相关者”之外。

  眨眼间,警察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人的五官变得清晰,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不久前审问过他的那名警察。

  那人叫花崇,据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组长。

  他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心虚地安慰自己,联想到一起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米皓,11岁时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不是什么刘展飞,刘展飞早就被冻死了,全村人都能够证明!

  他双手撑在窗沿,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浮出并不明显的青筋。

  看着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两声。

  那个重案组组长大概觉得他不像从小流浪拾荒的小孩。当然不像!如果不是周良佳那群可恶的人,他怎么至于流浪拾荒?他家里很穷,但是再穷那也是个避风港,他没有父母,连养父也早早死去,可是他有哥哥啊。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里过过拾荒的生活?

  他急促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一想到哥哥,他就难以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以前如此,现在仍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多过激的行为,这间警室里虽然没有别的人,却一定装有监控设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警察们的眼中。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转过身,像靠椅走去。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骂声与抱怨,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不由得走到门边,在听清来人骂的是什么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肩膀开始猛烈颤抖。

  ——“那是老子全家营生的房子啊!你们说拆就他妈给老子拆了?下面埋着东西?房子也拆了,坑也刨了,有什么东西?不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坑吗?你们警察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啊?真有东西老子就忍了,但里面根本没有啊!你们编个理由来整我,当我们农村的老实人好欺负啊?你们赔我房子,赔我房子啊……”

第九十八章 镜像(32)

  “哥……哥……”邹鸣握着门把手,面色惨白,眼睛红得狰狞,脊背弓起来,痉挛一般发抖。

  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似人声,最终汇集成沙哑的、不成调的怒吼。

  “啊——!!!”

  被暂时关在另一间警室里的钱闯江听到了这声吼叫,空茫的眼眸顿时一凛,冷汗从后颈滑向后背,有如滚烫的辣油。

  他的胸腔震颤着,牵出并不强烈却令人难受至极的疼痛。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救不了邹鸣了。

  小时候,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救不了和自己一样遭受凌辱的刘展飞。

  长大了,不再弱小,却依然不能让刘展飞好好活下去。

  对于生,他向来没有过多期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被母亲生下来,大约就是为了受罪。

  和二哥钱锋江不一样,他发木的双眼发现不了世间的任何美好。被钱毛江扇耳光、被钱毛江踩住脑袋、被钱毛江逼着喝尿时,他恨不得一死了之。钱毛江揍他揍得最厉害,比揍钱锋江时还厉害。父亲钱勇每次看到他鼻青脸肿,也只是象征性地骂钱毛江两句。而钱锋江不敢“惹事”,老是远远地看着钱毛江把他往腿下面拉,一脸惊恐,一个字都喊不出来。那时候他才多大来着?还是个八、九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啊!

  生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亲情于他来讲,简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大哥是人渣,父亲是帮凶,二哥虽然也惨,但也不是个好东西。至于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群冷漠的畜生。

  他经常想到死,却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在死之前,他想杀死钱毛江,再杀死洛观村的所有村民。但他太小了,也太弱了,连从钱毛江的手臂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去村小的木屋给钱毛江送烟,他一听里面传来的响动,就知道钱毛江在对那个男孩做什么。

  他听出了那个男孩的声音——是刘家的小儿子,刘展飞。而刘家,是全村最穷、最可怜的一户。

  钱毛江这个人渣,欺负别的小孩也就罢了,居然连刘展飞也不放过!

  他死水一样的心翻涌出愤怒,气得双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可也仅是这样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可能去救比自己更弱小的男孩。

  那不是救人,那是送死!

  但后来,当他被钱毛江揍得两个眼睛肿到只能睁开一条细线,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欲丨望,颤巍巍地爬上虚鹿山,想要跳崖结束生命时,刘展飞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条湿毛巾。

  “你不要死。”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刘展飞焦急地喊:“钱闯江!你不要死!”

  他鬼使神差地退了回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很少哭,更少当着别人的面哭。

  哭是示弱与依赖,而他并没有能够依赖的人。

  刘展飞将湿毛巾敷在他胀痛难忍的眼皮上,声音稚嫩:“你先歇歇,我给你捂眼睛。捂了就好了,不会坏掉的。钱闯江,你别想不开。我哥说了,死是最不值当的事,所以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被刘展飞细小的胳膊抱住时,他突然哭得更加厉害,越来越厉害,根本听不清刘展飞之后还说了什么。

  从小被钱毛江欺凌,被家人忽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安抚他、陪着他。

  因为年纪相仿,他与刘展飞渐渐成为朋友。虚鹿山的东侧深处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杳无人迹,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会去。

  他们在那里打瞌睡、摘野果、抓昆虫,将钱毛江、罗昊,还有村里的其他恶霸忘得干干净净。

  那里就像个没有忧愁的仙境。

  可在仙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冷漠与残酷。

  直到有一天,刘展飞告诉他:“我哥哥说,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

  “你哥哥?”他疑惑道:“你哥哥不是到羡城上大学去了吗?哪里好远啊,我从来没有去过。”

  刘展飞摇头,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没有,我哥没有走。我哥只是让村里的混蛋们以为他走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的噩梦在火光中终结了。

  钱毛江、罗昊、钱庆、钱孝子、钱元宝被他和刘展飞逐个引到村小,等待在那里的是本不该出现在洛观村的刘旭晨。

  14岁的小孩,再嚣张跋扈也不是19岁男人的对手。

  他们被杀死,被浇上燃油,然后在大火中化为五具不辨面目的焦炭。

  他记得,刘旭晨背着光,向他与刘展飞跑来,染血的脸上带着笑——那笑竟然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

  “我走了。”刘旭晨说:“你们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你们什么都不说,警察就不会怀疑我,更不会怀疑你们。明白吗?”

  两个小孩坚定地点头。

  “不用担心我,警察不会想到我。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早已离家求学,他们所有人都是我的证人。”刘旭晨接着说:“现在,趁大火还没有惊醒大家,赶紧回去假装睡觉。你们是不满10岁的小孩,没有人会怀疑你们。”

  说完,刘旭晨就要走了。

  刘展飞喊了一声“哥哥”,刘旭晨笑道:“展飞,再坚持半年。半年后,哥哥回来接你。”

  “旭晨哥。”他突然抓住刘展飞的手,向刘旭晨承诺:“你救了我,往后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会保护展飞!”

  刘旭晨闻言笑了笑,摇头,然后转过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一切如刘旭晨料想,村民们惊慌失措地挑水灭火,和那场大火一起,破坏了现场的所有犯罪痕迹。天亮后,镇里的警察来了,过了两天,市里的警察也来了。很多村民被带去问话,他与刘展飞也去了。不过他们都是孩子,且是村子里最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警察草草将他们放回家,同样被放回家的还有钱锋江。

  他在钱锋江的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开心,这个与他没有多少亲情的二哥,居然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钱毛江死了!我们自由了!这个家是我们的了!

  后来的时日里,警察来来去去,怀疑这怀疑那,可被怀疑的人最终都被放了出来。钱勇和其他几个受害人的父母堵在派出所门口,一定要警察抓到凶手。可最终,警察仍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与刘展飞一直小心翼翼的,除了在虚鹿山的秘密基地,从来不在其他地方一同出现。

  就连钱锋江,都不知道他们是朋友。

  刘展飞成天都盼着刘旭晨来接自己。他有些舍不得,但没有说出来。刘展飞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希望刘展飞快乐,刘展飞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可12月,大雪封山,和雪花一同降临的是刘旭晨去世的噩耗。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和大人们一同跑去刘家时,刘展飞已经不见踪影。

  第二年,有人在洛观村下游发现了刘展飞的尸体。村长和别的村民都说,那就是刘展飞。可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绝对不是刘展飞。

  那个小孩,只是穿着刘展飞的衣服而已!

  刘展飞还活着!

  他唯一的朋友还活着!

  数年后,洛观村一改往日的穷困景象,已是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穷了半辈子的村民个个富了起来,盖小楼、建农家乐、上虚鹿山圈地,赚得盆满钵满。

  每每看到那些人油腻而虚伪的嘴脸,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恶心。

  这些连小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凭什么拥有如此安逸的人生呢?他们付出过什么吗?他们做过一件好事吗?

  那个杀了恶霸的人,那个救了自己和刘展飞的人,为什么早已长眠地下?

  这不公平!

  他很想毁了洛观村拥有的一切,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有一天,已经长大的伙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名叫邹鸣,清秀白净,穿着昂贵的衣服,但他轻而易举地认出——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刘展飞!

  展飞没有死!展飞回来了!

  和刘展飞一同回来的,还有刘旭晨的骨灰。

  他们在刘家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将骨灰盒埋了进去。

  刘展飞平静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还有刘旭晨的死因,最后轻声说:“我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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