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偌
“那就……”
郁沐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已经连一枚巡镝都没有了,立刻住嘴,讪讪收脚,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们,示意自己没手了。
“没事儿,我这铺子一年到头都开,你想喝了来买就成!”铺主笑着进屋了。
郁沐本打算回家前去请教一下「不夜侯」的老板娘怎么洗掉茶叶里的涩意,但眼下提着食材,去了也是添乱,只好打道回府。
正午时,他终于磨蹭到了家门口,推门,脚步微微一顿。
庭院中的浅池和树木沐浴在阳光里,堂间无声,没有任何异常。
郁沐的心弦立即绷起,视线朝着连接着卧室的外廊落去。
庭院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极其细微,不易察觉,但逃不过郁沐的感知。
郁沐瞥了眼偏房顶部,是之前倏忽之战中被流矢撞断的房角,许久不注意,裂痕又扩大不少。
鹅卵石地面有几道突兀的空白,看起来像某种利器划过,搅乱了以前的排列方式。
郁沐确认了对方的入侵路线:先从房檐跳下,穿过庭院后进入卧室的,有趣的是,对方并未刻意掩盖痕迹,似乎不担忧被发觉。
郁沐跨过青石板,走到外廊,放下手里贵重的食材们,挽起袖子,打开了卧室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血迹。
宛如凶杀案现场的血呈红梅状,洒满地面,出门前叠好的被褥此刻凌乱非常,整齐垒放的药箱被翻了出来,地板上散落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黑发男人盘坐在被褥中央,他上衣半解,露出半边臂膀,腰胯处堆着大团染血的绷带,嘴里叼着一截洁白的棉纱,正笨拙地为自己包扎。
察觉到门开了,他沉默地抬起眼帘,与郁沐对视。
阳光照在他赤色的眼睛上,独特的瞳孔仿若燃烧着的火苗,自有一种锋锐的美感。
一片狼藉中,一把斑驳碎裂的长剑搁在一旁,剑身的裂口处泛着金光,如同流淌着的神血。
郁沐在不速之客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有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在和一只阴郁不快的黑色狸奴对视。
尤其是这个身材不错的黑色狸奴还只露半边眼睛。
就是对方大摇大摆闯进别人家的行径着实目中无人,十分可恶。
不速之客包扎的技术相当稚拙,他赤着的半边肩背除了相当漂亮的肌肉线条外,还烙刻着永不愈合的伤痕,乍一看令人胆战心惊。
努力了几次,在确认无法单手给右臂缠好绷带后,他低下头,将一卷全新的绷带扔给了郁沐,并伸出胳膊,全程没说一句话。
莫名其妙被使唤了的郁沐看了看对方扔在一旁的剑,思索给家里加装防盗门的可行性。
他不想家里变成通缉犯收容所,更不想开一家仙舟动物园。
他的工资只够两个人吃饭,再多,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察觉到郁沐迟迟没动,不速之客终于舍得开口了。
“帮我。”
瞧,这主人般理直气壮的命令口吻。
郁沐上下接抛纱布,思索片刻道:“你有钱付我出诊费吗?”
男人没回应,他像是在发呆,又或者单纯反应慢,直到郁沐叫他,才有一点反应。
“应星。”郁沐催促道。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启示,亦或拼凑一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的音节,他眼里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宛如厄梦中浮出水面的一瞬喘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看起来更沉默、不可捉摸了。
算了,和魔阴身患者计较什么呢,反正医药费什么的可以转移支付,郁沐想。
账记在云上五骁头上,只要某个持明多发放一些免费摸摸券来回馈他,抵作费用就好了。
他是很好哄的。
第13章
应星,又或许该叫他刃,染指丰饶理当被十王判死的工匠,在百死不得后成为一具魂销命留的躯壳,身缠魔阴,心堕泥犁。
刃对郁沐的心理一无所知,他只是端坐在一片狼藉中。
罪魁祸首总自我感觉良好。
“打个商量,虽然你是老客户,但来之前也得预约。”郁沐指着地板上的血迹,语气稍重:“毕竟你把我刚擦的地板弄脏了。”
他思来想去,对方只是魔阴身犯了,不是死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然显得他很随便,没有规矩。
刃坐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郁沐,既没有检讨自己罪行的意思,又没有魔阴缠身即将暴走的征兆,悬抬的手臂从绷带缠缚的伤口下滴出血来。
啪嗒,溅在了郁沐雪白的被子上。
声音清脆。
郁沐:“……:)”
郁沐:“很好。”
察觉到郁沐心情不妙,刃视线下移,注视着那团突兀的血迹,几秒后,他缓慢地伸回手,抱着自己的手臂,低下头,令郁沐只能看清对方下垂的呆毛。
“对不起。”刃用低沉的嗓音道。
呆毛萎靡地贴上漆黑的发丝,融为一体。
被莫名的、欺负病人的负罪感席卷的郁沐:“……”
“一会重新拖地的人是我,你怎么还可怜上了。”郁沐超小声地嘟哝,他半跪在刃面前,点了点对方领口的扣子。
“脱掉。”
刃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解开半披的外套,胸前的黑色绳结磨损严重,轻轻一掀就断了。
前襟敞开的缝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几乎撕裂了对方的胸膛,几道金色的、如同丝线一样的光芒在缓缓蠕动的血肉中闪现,阻止这具躯体自行愈合。
每当伤口试图自愈,丝线就会撕扯创口,将伤势扩大,刺激自愈,再崩裂,循环往复。
郁沐算是知道地上这致死的出血量是从哪来的。
“等等。”郁沐制止了刃的动作。
他从倾倒的药箱里找出处理外伤的工具,剪开刃破碎的衣领,冰冷的金属顺着凹凸不平的前胸下滑,夹杂着碎肉的布片扑簌而落。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丝线盘踞的伤口,在外侧清创。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都‘死’那么多次了,怎么衣服还是这一套,质量这么好的?”郁沐边清创边问。
刃一言不发地垂眸,凝视着地板的纹路。
郁沐将剪刀放在一边,动手剥去对方身上已经算不上外套的布片,审度的视线在对方比例优越的身躯上流连。
“如果没钱支付诊金,有兴趣让我切一片做实验吗?”
意料之中,刃不回答。
郁沐有些可惜地扁了扁嘴,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来时候没被人发现吧,我这里还安全吗?”
刃看着他,视线空茫。
郁沐的额头浮起浅浅的青筋,他露出一个得体的冷笑,开口道:“人有五名。”
“代价有三个。”
几乎瞬间,刃的眼神变得凌厉、阴郁,他用低沉且意味深长的语气接上郁沐的话,又被郁沐狠狠攥拳,敲了一下脑袋。
咚,呆毛飞了起来,又轻飘飘地垂下。
“你够了。”郁沐谴责道,“再装死,我就把你丢到神策府门口去。”
刃:“……”
郁沐走向工作台,拿出之前为刃配好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
对方情况特殊,单是研究药方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喝药。”郁沐把口服药递给刃。
刃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在郁沐的眼神威胁下,仰头喝完,面容一贯冷酷,眉都没蹙一下。
真是孝顺又配合的病人,口感只比泥浆好一丢丢的原药液也能面不改色的下肚,看来不用考虑改良口味了。
郁沐这么想着,从架子上拿了一盒止血的外伤药,重新坐回刃面前。
“你最近和谁打架了,这个伤口不像持明族或者云骑造成的。”郁沐边说边在刃的肩头涂抹药物。
刃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记得。”
“告诫过你不要在魔阴身发作时候出门打架了吧,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仗着自己有病就乱来。”郁沐用小勺子敲了敲刃的手臂,以示谴责。
“魔阴身发作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刃悠长低沉地道。
“少来,你搞坏的我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我都清清楚楚记在账上了。”郁沐一字一顿:“别想抵赖。”
刃:“……”
“我会还的。”
刃低下头,被阴云笼罩的思维似乎清晰了一些。
不知为何,每次接近郁沐,他的魔阴身症状就会好转很多,无论多么汹涌的情绪都会被一股无法触碰的浪波抚平。
郁沐:“要还的话,就先努力记起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吧。”
刃闭上眼,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同掠影,怨恨、怅惘、痛苦交织,没过一会,额头就浮了一层细汗。
他在战栗,整个身躯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并不算温暖,只是掌心有少许温度,指腹残留药物的苦涩味道,那味道无比清晰,如同一条坚韧不断的细线,悬住了他的魂灵。
“想起了吗?”耳边的声音平淡、冷静,忽然逼迫他睁开了眼。
刃像是解除了什么开关,块垒分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急切地呼吸,空洞的双眸亮起一点光来,紧接着,几声滞涩苦痛的喘息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肩膀抖动,笑得令人汗毛倒竖。
郁沐见状,立刻伸手,罩住了刃的眼睛。
刃的笑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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