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光与清辉
“罢了,不提这些,”永嘉帝挥了挥手,提起别的话,“这几天,京中倒也热闹……”
“不知父皇说的什么热闹,”梁煜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永嘉帝用奇怪的眼神瞧着儿子,“那些个热闹不正在你府上?朕听说可是有许多显贵高门、朝廷重臣前去拜访你。”
这话说得简直可以杀人!一旁的张保寿听得心肝颤,心道:原来方才说的是这个!我怎么就没听出来!
“找我?”梁煜显然也很奇怪,挑眉道,“我几乎日日都在宫中,他们去我府上寻我作甚?非休沐之日还能上门来,可见他们无需费心实务,闲暇得很。如此哪来什么朝廷重臣?”
永嘉帝被儿子的话一噎,人都给噎精神了。
咳嗽了一声,他说:“不光是你,还有灼儿。他们见你监朝,自然是要上门求见的。便是为儿孙求一二份小事情来做,也是为君分忧,略表忠心了。”
梁煜托着茶杯,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朝事无大小。若是求了一二便能做事,那还要吏部的考核做甚?朝廷岂不是养了一群闲官。”
永嘉帝算是听明白了,因为自己方才提了太子一二句,所以这孩子就专门来赌自个儿来了。一时之间,永嘉帝有些气急败坏。心中分明已经信了他的话,可还是忍不住道:“便是不求你,那灼儿呢?”
提到兄弟,梁煜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放下茶杯,正视父皇说:“前儿阿沅又犯了咳嗽。阿灼带着他去郊外的温泉庄子里养着。听说这次厉害了些,昨儿传话来叫我与父皇说一声,说要在外头住上半个月才回来。”
父子二人对视着,静默无言。
最后是永嘉帝败下阵来,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张保寿送昭王出去,回来时见皇帝还捧着那碗蜂蜜水发呆,人瞧着似乎又憔悴了一些。他忍不住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永嘉帝望着那碗蜜水,问道:“前儿,烨儿传话来,怎么说的?”
压下了腰,张保寿垂眸答道:“说是病得难受,极是想念父皇,想一近圣颜。又恐不孝徒惹陛下伤心,只得日夜对窗空叹。”
“是啊,病得难受,”永嘉帝闭着眼睛,嘶哑着嗓子说,“病得难受,下不得床来。还能在煜儿没走到东宫门口就派人叫他滚回去。他倒是真不晓得,煜儿是我叫去的。”
皇帝将手里的碗放开,问张保寿:“你说,为什么煜儿不是我养的?为什么烨儿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么个脾气?”
张保寿依旧是弯着个腰,从容而恭敬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奴婢不曾有过儿女,实不知养育子女的辛苦债……许是,世间变化,由不得人吧。”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刑部侍郎汪直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嗷~
第127章 章一百二十七
汪直跪在大殿之中,手里呈上的是江宁织造交给他, 想要用此保自身一命的东西。可汪直觉得这东西交上去可比不交要安全得多。他刚拿到这玩意儿的时候, 心里就在懊悔:为什么留下来的不是严正, 而是自己呢!
他听到御前总管踩着软底靴走过来的脚步声。金砖泛着青光,叫那编入了绣线的靴子也成了会发光的东西。汪直下意识把头低得愈发往下,好像这样他就不存在一样。
永嘉帝疲惫地声音传过来:“是什么, 叫你急吼吼地过来?若是江南盐税余事, 你们报与昭王便好。”
汪直跪在地上, 头也不敢抬, 颤巍巍地说:“此事, 事关重大!当, 当上禀陛下!”
上头传来奏折翻开的声音, 不到一会儿就听到永嘉帝干哑而剧烈地喘息声。张保寿惊呼着陛下,扑上去给他拍着胸口。这些都是汪直没看到的, 因为光听那声音就已经叫他心惊胆寒。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永嘉帝都要背过气去了, “都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此时已经没有退路,汪直干脆一不作二不休, 一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嗓子将话全都嚎了出来:“臣在江南清扫盐税贪腐一案同查江宁织造姚宝明渎职之罪。审问之中,江宁织造姚宝明为保命特将此交于臣。他告知臣,只因此事重大,他身处甄应嘉所统之地, 虽然事事查明,但实在不敢贸然上报!
只因此事关国本,若稍有差池,动摇国基!若非今次陛下雷厉风行扫荡江南官场,姚宝明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不敢!可有人已经把该冒的都冒尽了!亏得朕,亏得朕还想……”
永嘉帝失望的怒吼声从上首穿来,伴随着张保寿焦急的请他息怒的声音。汪直闭着眼睛,额头上的汗砸在面前的金砖上,折光刺目。
一阵杯盘倒落的声音,永嘉帝显然是气急了喝参茶都握不住杯子。水渍挂了他满胡子,又打湿了身上的盘龙服,叫那栩栩如生的游龙都黯淡了许多。
“去,去把太,去把梁烨叫来!”永嘉帝抖着手臂,勉强坐到了龙椅上,“还有煜儿,灼儿他们,皇子们都,都叫来……”
他抖得太可怕了,看得人心惊肉跳的。张保寿都不敢放开他,维持着一手扶着脚迈出去的滑稽姿势叫着外头的值守小太监,“去,去请殿下们!还不快去!去叫御医,叫御医!”
此时汪直也顾不得什么冒犯不冒犯了,也跑上去帮着张保寿一起给皇帝顺气按压。幸好御医是一直待命的,跑两步就到了。将人放平,解开领子顺气。又有随身带着静气的药丸子,拿水溶化了服送之。
汪直惊魂未定站在一边瞧着御医忙碌,回想起自己得到的传话——若查到什么要紧的东西,万不可报去给昭王,而是直接承报给陛下。
当时他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既然是昭王殿下主理了此案,查到什么怎么还要绕过他?而当他审出这些东西的时候,其中凶险叫汪直一身冷汗。只管有一点点差错,或有一丝含糊不清,叫人捉住了一点破绽,那另一头就会咬着昭王构陷太子不放。
凭着陛下的偏心,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踏上京城的路上,汪直捧着手里的东西连往昭王府方向望一眼都不敢。什么仪态官威全不敢顾忌,奔着含凉殿就过来,要叫永嘉帝相信自己是下船后直接过来的!
此时想来,昭王殿下怕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查出些什么了!汪直是越想越怕,可怕到了极处也觉没什么好怕的了。姚宝明他已经押着进城了,证据也有了,就算是当面对质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况且还有昭王殿下会为他撑腰,只要过了这一遭,他便是如包公一般的青天老爷了!
按路程来说,延英殿是离含凉殿最近的,可是梁煜却是倒数第二个到的。除了太子,其余几个皇子都也已经到了。
梁机看见梁煜,不由讽道:“三哥可忙啊。”
梁煜嗯了一声:“是很忙。”
噎得肃王殿下一阵恼,旁边的献王很不留情面地就笑了。
梁灼正陪坐着的梁沅说话,看到兄弟来赶忙把人招过来,小声道:“御医还在里头”
又指了指偏殿,“我瞧见汪直了。”
“嗯,我知道,”梁煜点点头示意知晓,又看向七弟,“劳累你了。”
梁沅面色微虚地笑了,“就只是送些消息,劳累什么。这阵子过去,也就好了。”
“等今儿完事,咱们去霞辩山住着。那头新挖了水路,把山上的泉水引下来了。用竹筒子一接,上头滚着凉面下来,用黄豆酿的酱一沾!那滋味!”
梁灼回味着,啧啧称赞:“我尝过了,好吃的得要命!”
梁沅被说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点着头拼命说:“要去的,要去的。”
“嘿嘿,”梁灼笑了两声,用手肘捅了捅梁煜,“你也去呗?那地方遭好了,你也没去几回吧。”
“是没去几回,听你这么说也该去几次,”梁煜点点头。
梁灼一拍手,落地有声:“就是啊!你总这么敷衍着,当心你家宝贝不待见你了。”
见三人叽叽咕咕,一身轻松说个没完的样子,梁机不由冷哼一声。心里想着永嘉帝把他们叫来做什么?端午训话绝不可能这个架势。难不成是突然不行了,要立退位诏书?他冷笑了一声,觉得如果是这样也挺好的。
可只有几个皇子在,未见军机大臣们来,这也不可能。
只叫皇子们来,那就是在皇帝眼中有着必须解决却不能外扬的家丑。能叫他闹出这么一处的,除了那位好二哥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梁机转过身去,看见形容憔悴出现在含凉殿门口的梁烨,笑容愈讽愈冷,心道:果然如此。
太子梁烨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吃惊。大半年没见,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骤然失宠对他的打击似乎太大了一些,整个人从以前的嚣张跋扈变成如今的岣嵝萧索,实在是难以想象。
如果没有汪直报上来的那些事,永嘉帝看到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变成这模样,必然会信了他报上来的说病得下不来床的那些话。可现在却是难说了。
哪怕憔悴不堪,但他仍是太子。在场所有皇子都要向这么一个毫无仪态,风度的人行礼。
而梁烨似乎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几次恳求父皇的垂帘不得,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几个兄弟的行礼视而不见,拖着步子径直走了过去。瞧见梁沅行礼后站不住坐下,立刻吼起来:“你什么东西,孤站着你坐着!”
简王身体不好,永嘉帝特赐椅座,特赦不必大礼。梁烨这么吼他,刁难他,不知是已经不把父皇放在眼里,还是外强中干只敢挑软柿子捏。
梁灼一听这话就炸了,上前一步就要理论,被梁沅一把拉住。
“是臣弟失仪态,”简王站起来,离开那张圈椅,站到了梁煜身后。
四人立成对峙之势,梁烨瞧着被梁煜梁灼护在身后的梁沅冷笑一声:“当真是一条会认主子的好狗……”
“他是狗,你是什么!”永嘉帝扶着张保寿的手出现了。声如洪钟,一点儿气病的模样都没有。他目光如鹰盯着自己的次子,“说啊,他是狗,你是什么。”
梁烨似乎是抖了一下,可还是笑了,“我是什么,父皇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永嘉帝面露失望之色,恨声道:“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悔改?”梁烨奇怪地重复了一声,“我若悔改了,父皇会把太子的尊荣还给我吗!会叫这贱人生的不踩在我头上吗!”
他一手指着梁煜的面门,吼得脸都扭曲了。
“父皇将我关着,却派人将朝上的事一件一件说给我听。不让我见人,不许我出去,叫我眼睁睁看着原本该是属于我的臣子对着他梁煜效忠!父皇啊父皇,儿子倒不知你有这等折磨人的手段!”
“朕!朕是为了叫你知晓朝中大事,以后出来了莫要一问三不知!”永嘉帝也吼了回去。
可是梁烨显然是不信这话,拉长了声音,“是啊,父皇优待叫我知晓呢。想来兄弟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不如也优待他们一番,叫他们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也总比当个瞎子聋子强。”
永嘉帝看着放浪形骸的儿子,原还想着若是他能认错……
可又一想,犯下这等事认不认都已经是定局。这个儿子是一点都救不回来了。再一想到查到的那些事情,心中便多出一二分恨意与厌恶,只觉自己教养了这么久,也不过养出一只白眼狼!
“你说的不错,”永嘉帝阴着眸子,抬手示意满头是汗的汪直上来,命令道:“把折子传给他们!然后,将你查到的东西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吧!”
第128章 章一百二十八
见证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吵架,原也是这般毫不留情地撕破脸面, 互相责怪。汪直也算是开了眼界, 忽然也有了底气。打开奏折的手也没那么抖了, 说话也顺了,整个人往前一站还真对得起他这个名字来。
他上秉的既然是江宁织造的事,此处就要来说一说姚宝明这个人。
姚宝明担任江宁织造前前后后有二十一年时光。他似是和这个位置十分有缘, 当几年或升迁平调, 然后又重新回到这个位置上。在杭州织造, 苏州织造上的官员或一蹶不振, 或步步高升, 或不得好死时, 姚宝明则像是被一条绳子牵着一般, 牢牢地栓在江宁织造府里。
织造府既为皇帝耳目,可直达天听, 叫常人看来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位置。但这位姚大人似乎总是抓不住机会。永嘉帝六下江南,有五回他赶不上。最后一回赶上个尾巴, 也不知道有没有捞到什么好处。
凡是在江南的人都知道,这位织造大人说是皇帝心腹,其实也只是个瞎子聋子, 一问三不知。就连皇帝本人都不怎么记起他,谁叫江宁已经有了一个甄应嘉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姚宝明利用着他偶尔脱离江南的机会,捕风捉影,暗中巡查,找到了许许多多足以叫朝堂震颤的东西。然而, 他查出来了,却不说。如若不是这一次突然的变故,他大概会把那些东西一起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姚宝明查出的东西皆有关太子。由泰汇昙为首等人暗中为太子梁烨进献各例违制禁物。这些东西冒犯天威至何种地步?势同谋反!
当初泰汇昙犯事被押入京,昭王殿下密中审问。就以此等似是而非之事误导之,叫他以为江南有人在那四艘船上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借机发难。他为何慌了?因为没有一个皇帝能忍受手下的人想要背叛颠覆自己,涉及谋反哪怕小若米粒也会叫锦衣卫挖地三尺去查。
他曾经为太子做的事情被翻出来不过早晚。
此时梁煜再暗示一二,泰汇昙是彻底怕了。于是他干脆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江南一遭有些势力的都在盐税上动过手脚心思。不叫我活,你们自然也不好过!有这么一个内鬼在,揭露贪腐也变得易如反掌。
泰汇昙确实因为临时反水,及时“回头是岸”保住了一命。虽家财全没,革职后永不录用起复,但好歹保住了一条老命。
但世间之事就是这般无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泰汇昙大概永远都想不到,他为了保命能断尾全招供。也有人会为了保全自己把他供出来。
梁煜向永嘉帝汇报盐税上的账对不上,有一部分就是被挪用做了别处。
从永嘉三十一年开始,泰汇昙任漕运总督起,他贪污来的一部分银子用作给太子购入铁器马匹,并在燕冀有专门的草场饲养。另有海外舶来撞一大金钟也被送入了东宫之内。且几乎每一年,都会抽出一部分银子购入只能在中西东三座主殿才能铺设的金砖,借河道送入京城。
其他不用说,就仅仅是这三样就已经足够扎永嘉帝的眼了。这些东西告诉他,他的好儿子好太子时时刻刻都在做着登基皇位的梦。甚至已经等不及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规划自己的帝制。因为明着不好做,就算是冒着风险他也要把东宫弄做与京内同样的架势。
当永嘉帝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除了愤怒之外更有恐惧。他现在病着,年老体衰。那个等不及的儿子只要稍微不耐烦一些,随便用个什么法子,这万里的大好江山就不在他手里握着了!
原本他不放梁烨出来是因为他知道,盐税案里既然涉及泰汇昙就一定涉及梁烨。当初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梁烨贪得无厌在江南捞得太狠了些。
上一回凭着心疼这个儿子,永嘉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一次他还这样想,看似圈禁实则保护。叫朝堂上的弹劾奏议的连身火不会烧到太子身上。还怕梁烨出来后难控朝局,叫人暗中传送些许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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