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虽矣
卡尔不怎么认真地思索着康纳性格中的小小问题……这是个小问题,当然,毫无疑问。
鄙视童话逻辑并不能算是一种邪恶的征兆,虽然康纳的年纪让这种心态变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危险。
但这没什么。
“童话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宝贝。”卡尔轻柔地说,“一般情况下,童话承担着为小孩子灌输最基础的善恶观的责任,不过你不需要它灌输的东西,对吗?”
“嗯。”
康纳有些不甘愿但又十分驯服地承认了。
“对你来说,这些故事的说教意味好像太浓郁了。”卡尔沉吟着说,“你好像也不喜欢你的老师们——别忙着否认这个,小康,”他语气十分温柔地呼唤着康纳的昵称,“我大概能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有趣的是,当亚历山大为卡尔挑选家庭教师,被他聘请的人性格十分复杂,既有普遍意义上的好人,也有善恶观十分模糊、处于某种边界的人物,甚至还有坏事做尽的雇佣兵。
但康纳的老师们全都是好人,区别只在于他们全力以赴的方向有所不同。
这些老师有意无意所展示出来的思想显然让康纳觉得受到拘束。
“我会筛选一下你的新老师名单,小康,我保证他们会让你舒服很多。”卡尔继续说,“但学习不可能是完全舒适的事情,所以你也需要忍耐。”
康纳很认真地斟酌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好。”
让卡尔有些惊讶的是,康纳没有在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这件事上面进行纠缠,这件事康纳连提都没有提到。
但就是这样的应对方式,反而让卡尔觉得他应该好好和康纳谈谈。
要现在就和康纳谈谈这个话题吗?对超人的孩子来说,讨论类似的话题是非常重要的,他需要在很小的时候就理解“超级英雄”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无论是好还是坏。
然而要和一个孩子说起这样严肃的事情并且指望他理解,最重要的是,要他去承担那些可能存在的糟糕后果,似乎又太残酷了。
——从整个事件还未开始就存在的,一度被卡尔忽略的愧疚感击中了他,令他几乎无法维持稳定的笑容。
是的,对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对于他的死亡,卡尔对他的每一个朋友都感到抱歉,但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歉意并不非常、非常浓郁。
他所选择的身份就代表了与危险为伴,他知道这个,他的朋友们同样十分清楚,他们都时时刻刻准备好了战斗的战士,所以在他的死亡面前,卡尔知道,他们会努力适应并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这绝对不代表他对此感到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但看在拉奥的份上,他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失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他刚刚成为超人的时候开始,他就在努力让每一个人——不管是等待救援的人,还是他的朋友们——感到起码是大致上满意这件事上竭尽全力。
但他很清楚他迟早会面临一次巨大的失败,不管他在事后怎样去弥补也于事无补的失败。
而康纳,在处理康纳的问题上,他所面临的无疑是失败的终极。
因为只有康纳,他才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完全无辜、完全被牵连、完全没有经受自己的选择,被迫承担这一切的。
这么说可能稍微有一点点极端,但一个像康纳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他的思想、自由和权力,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父母的。
而卡尔,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没有承担好这样的责任。
他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问康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吗,小康?”
“我知道呀。”康纳的注意力已经跑到小溪里去了,他紧紧盯着水中一条正把嘴唇贴在岩石上吞吃微生物的小鱼,“你死掉——了。”
他把“死掉”这个词的音节拖得很长,这让他的回答生出一种甜蜜而吊诡的味道。
卡尔发觉他完全听不出康纳的情绪。
现在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意思了,一年多的自由自在的时间让康纳发生了些变化,或者说,某些过去在他身上被掩埋的特质暴露了出来。
他确实有些迟钝和粗糙,但那是因为他对那些细节根本就不感兴趣。
在关注的事情上,他似乎可以变得十分狡猾。
但卡尔本来也不打算直接提及“死亡”这件事,拜托,就算康纳的理解力足够高、承受力也足够强,直接揭露残酷的真相也太超过了。
他打算从另一个方向去和康纳对话,一个更容易引起康纳的兴趣,也更容易让康纳接受的方向——从讲述他自己的心理历程开始。
“鉴于我们没有长时间地相处过,小康,我想我可以和你谈谈我自己。”卡尔轻轻推了康纳一下,小男孩乖乖地从他的怀中跳出来,在他的对面坐下了,“你想听吗?”
这一招对康纳绝对有用。
天知道莱克斯对他灌输了多少奇怪的东西,卡尔唯一确定的是,莱克斯确实在康纳面前建立了“父亲”的权威,康纳很遵从这种尊卑的等级,他尊敬他的两个父亲,只不过对莱克斯的是敬畏,对卡尔的是敬爱。
“我想听。”康纳果然说,兴奋地扭着身体,就像在临近下课的时候坐立不安的学生。
于是卡尔笑起来,慢慢地说:
“我成为超人的时候还很年轻,非常年轻,我必须要承认,在最开始穿上制服、披上披风的时候,我其实很清楚我没有做好成为‘超人’的准备,我是被逼上阵的……”
他看到了那么多真相,看到了那么多的平行世界,而在平行世界里,拉奥呀,他是超人,但也是独裁者、暴君和疯子。
尽管以他今天的眼光来看,其他平行世界的他自己不管手段如何,全都努力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努力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且这种心态是从未改变的,但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他只能看到事情究竟怎样逐步脱轨,怀抱着美好愿望的Kal.El(或者Kal.L,类似的名字,但总归是平行世界的他自己)是怎么走向错误的深渊,因为完全处于旁观者视角,卡尔更能够明白那种缓步堕落的趋势是如何难以抵挡。
“……就像你逃课一样,一开始你可能只会在课堂上敷衍了事,而一旦你不满足于敷衍了事,你就会开始迟到、早退,或者找借口逃离课堂,到最后,你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堕落就是这样的过程,底线逐步降低,直到彻底失控。”
康纳神气地撇嘴。
“我很清楚我的性格弱点,我有些软弱。”卡尔平静地说,“我难以去伤害别人,因此我一旦开始这么做,就意味着我开始难以自控——”
有些人是可以协调这种感觉的,比如妮妮,比如戴安娜。
但有些人无法去协调。
他们要么不做,要么做了,然后逐渐失控。
卡尔尽可能含糊其辞而又词汇精准地描述了他当时所受到的压力和恐惧,以及他最初成为超人的心情。
“这种感觉其实不那么好。做好事和获得称赞,被人尊敬,这都会让人觉得愉快,但与此同时也很容易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是说,根据我所接受的教育,如果我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我有更简单、更快捷的方法。”
他没有细说那些更简单、更快捷的方法。
因为那是一些……怎么说呢,会流血,而且会流很多血的方法。
“孤独、犹豫和自我怀疑伴随着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我所采取的排遣方式是越来越努力地模仿一个圣人,假装我生来就是这样。”
康纳的聆听专注极了。
一开始他还抱着一种听故事的态度去听卡尔讲述,但他很快就明白卡尔正在告诉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而且基本上,可以说,除了一些特别隐私的部分外,卡尔对他没有任何保留。
他感到被重视、被肯定和被偏爱。
papa也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但是papa的重视、肯定和偏爱是一种奖励,一种犒劳,需要他努力去争取。
而daddy的重视、肯定和偏爱是无目的和无理由的。
卡尔小声说:“而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超人’的做法很蠢——缺乏攻击性,缺乏时效性,还总是让自己身处危险的舆论漩涡。”
“超人选择的是最艰苦的方法,用他所选择的手段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在康纳错愕的眼神中,卡尔作为超人,平静地给自己的所有行为下了定论,“超人是个失败的革命家。”
第371章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卡尔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后掠过的那一丝令他难以忽视的凉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不单纯是在评价他自己,更是在评价克拉克——那个主世界中,从道德方面讲毫无瑕疵的超人。
当然,主要还是在评价他自己,最重要的也是在评价他自己。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明确地、深刻地评判过自己的一生,实话说,他现在的所经历的感情波动其实是十分古怪和特殊的,有点像是传说中的“死亡回溯”这种事确实在他身上发生了,那场不在他计划之中的死亡确实在他的生命中起到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作用,造成了某种震荡。
而他死而复生后有些失调的感官,在康纳面前的激烈的情绪波动,又令他的情绪在此刻变得空前尖锐和敏感……各种各样的原因、各种各样的特殊情况、各种各样的巧合汇聚在一起,让他将自己心中最冷酷的那些话脱口而出。
超人在做无用功,他很清楚这个,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长篇电视剧般的单纯重复。
长篇电视剧的精髓就在于故事永远在不断循环,在长篇电视剧的规则里,变化是可耻的,只有不断的循环才能让观众不知疲倦地追逐。
你解决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又会出现一个问题;你将一个坏人送进监狱,紧接着又会出现一个坏人。
而当你细心去思索这些问题、这些坏人的本质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们在根本上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上有所区别。
要改变这个情况的唯一方法,唯一可行、有效而且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从规则,也就是法律层面上做出改变。
这就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你想在政治上做出什么成就,那么任何东西都是可量化的——财富、尊严、生命,世间一切皆是如此。
在现行的政治圈大规则里,少数人的利益必须屈从于多数人的利益,或者多数人的利益必须屈从少数人的利益——在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后者发生的概率可要比前者大得多得多,但就算是前者,不也是在“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做了一个选择?
人人都知道,超人不做选择。
那么,如果需要让所有人的利益都不受到损伤,就势必要推翻现有的政治规则,建立一个新的政治规则,于是现在,我们进行到了最危险的话题:
成为一个独裁者。
这时候,确实,超人会保证所有人的利益都不受到损伤;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利益都会受到损伤。
但最重要的还是,卡尔确实考虑过这样的做法——是的,在他所受到的教育中,独裁制并非意味着确凿无疑的失败。
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在民主、自由思想深入人心的现代社会,如果他真的改变现下的政体,人们真的会平静地、理所当然地接受,而非组成团体、成立军队,用生命来反抗他吗?
而当他面临反抗,还能否进行“不杀人”的坚持?
如果他坚持,那么反抗他的成本就低到完全可以忽略,反抗军将层出不穷;而如果他不坚持,那么独裁就背离了他让所有人受惠的初衷。
但事情依然有可挽回的余地——有时候卡尔真是恨自己的聪明——人人自由平等的思想毕竟才勉勉强强地。不尽完全地实现了不足百年,人们的思想是可以操纵和改变的。
如果他愿意再花上一百年,他可以重新让人们认为“独裁是最好的制度”。
这不是没有先例。
在某个不能明说的国家,十多年前,这个国家的女性还能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和异性谈笑;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国家的女人如果不用黑纱笼罩全身,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公开场合,更别说和异性说话了……绝对有人感到恐惧和意识到不对,但大范围、全方位洗脑的力量是不可违抗的。*
而在另一个不可明说的国家,父亲对年幼亲生女儿进行侵犯时,只要女儿年满X(个位数)岁,那么父亲的行为就完全合法。*
在现代社会,人们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事实确实如此。
要想制造某种荒诞的情况是很简单的,只要有足够的能量,安全的、不引起民众强烈反抗的独裁绝非幻想。
所以,是的,当我们把情况全都说开,你会发现对卡尔来说突破某种限制是如此的……
如此的轻而易举。
如此的充满诱惑。
最妙的是,他这么做的初衷绝对完美,可以说,如果他试图独裁,这一行为中没有任何私欲的成分作祟,相反的,他充满了奉献的精神。
毕竟他要地球来做什么呢?
宇宙中到处都是比地球更发达更富有的文明,如果他想要一个情况和地球相似的星球,没有比“毫无难度”更精准的形容词来形容实情了。
康纳还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卡尔,这其实已经是一句适合用来打断的话了,如果卡尔自己是正在聆听独白的人,他一定会礼貌性地打断对方,顺着对方的话头问一些合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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