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茶木
不过,好在太子是治国之才。韩王将国事交与了他一些,处理得都十分妥当。上到朝堂百官,下至黎明百姓,都对这位太子赞不绝口。
只是没料,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顺利登基之时,他却突然毙命。
举国震惊,随之悲痛,最后愤恨。哪怕是街头小儿都知道,这是一场谋杀,手足相残的谋杀。
也是在那之后,一直未进入众人视野的九公子非,终于为人所闻。
韩非是所有公子里最不起眼的,又身体孱弱,不能习武。
他并非生来如此,只是身在帝王家,有扯不清楚的恩怨情仇,道不明白的是非曲直。
那年他十二岁,他的生母文美人为了揽权,毒死了太子韩广。东窗事发之际,韩王大怒,将文美人处以“车裂”之刑。
韩非虽然没有参与这案子,但他母亲对太子下手,无非是想让他继承大统。故而,他也不能完全算局外人。
韩非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被定了罪,迁了怒。侍奉的太监宫女哭着喊着跪倒一片,也还是没能逃过被连坐处死。
冻寒交迫之际,韩非跪在宫殿外,雪地里,替死有余辜的母亲赎罪。
他当时年纪不大,却心智成熟。韩王问他怎么看待死去的生母,他不哭,也不急,只微收了下巴,道:
“儿臣有罪。既不能救赎母妃之罪过,也不能减轻父王之悲痛。”
因为这句话,韩王没重罚他。只是让他跪着,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起了,便可回自行寝殿。
韩王心里清楚,这件事与韩非无关。但韩国痛失太子,他得给一个交代。韩非自己也清楚,他不沾血腥,血腥也会来沾他。所以他不能够这时候回去,他必须等到韩王气消,亲自开圣口。
两个时辰过去,膝盖已经麻木,与融化的冰碴生成一处,裸露在外的手背也变得僵硬。呼吸的空气冰寒,把肺脏刺了个穿。
停了一上午的雪又开始飘,韩非担心他能不能活到父王心软。
“祖父,那里有个人。”迷糊之中,耳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分稚嫩,又很纤细,主人的年纪应该比他还小。
韩非心里冷冷发笑,大抵是个刚入宫的太监,竟不认识他堂堂九公子。虽没什么作为,但好歹是王室中人。想想又不对,太监不会唤人“祖父”,应当是哪位王孙贵胄的家眷。
这个“家眷”,自然是初来王宫的张良,他一路伴着张开地,老远便看到那雪地中突兀的紫色身影。在一处凉亭观望了大概两炷香,张开地才又走向韩非,张良提着衣角,艰难跟上。
在临近韩非的时候,张开地放慢了脚步,问道:“九公子为何长跪在此?”
他高居相国之位,思虑周全,说话做事的分量都很重。文美人的罪行天下皆知,太子毙命,自然要新立一位,韩王向来没有主见,所以急着召他入宫商议。
他清楚,韩王不会放过文美人,车裂之刑也在他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韩非竟也受了牵连。
只能说,文美人害了太子,自己做了饮鸩止渴的树蝉,顺带着连累子嗣,让韩非也变成了“蝉”。
只是韩非这“蝉”,似乎并不怎么服约束。张开地本以为他会出口抱怨,或者乞求他出手相救。没想到,韩非只是抬了抬眼皮,拆穿他话语里的漏洞:
“相国大人说‘长跪’,想必留意韩非的时间不短了。在多余的问话上浪费时间,不像相国大人平日的作风。”
蓦然被反摆了一道,张开地颇为讶异,不过他毕竟为官几十年,还是有能力夺回话语的主权,便转而问:“九公子认为,老臣平日的作风应当如何?”
韩非的意识浑浑噩噩,思路却十分清晰,道:“一针见血,不多说半个字。”
张开地睿智的眼睛一虚,又问:“老臣与九公子从未见过,九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韩非的眸子被寒风搜刮得疼,索性合上眼皮,“张大人辅佐了三朝国主,名声如雷贯耳,韩非有幸听闻一二。”
张开地若有所指,道:“公子出口不凡,学识不浅,想必也知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韩非声音轻了许多,他听出对方暗讽他道听途说的言外之意,也没有后退,只道出自己推断的依据:“知道。不过方才您的孙儿唤你,你也不答他,可见相国大人,惜字如金。”
张开地听到这答案,终于满意,唇角微微一勾,道:“九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洞察力,老臣佩服。”
韩非仍旧闭着眼睛,多了几分凄哀,道:“韩非如今只是阶下罪子,相国大人德高望重,如此说话,折煞韩非了。”
韩非是韩王众多子嗣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若不是太子之死,张开地应该永远不会跟他有交集。这个不服约束的“蝉”,似乎不能小看。
既然上天织造了这样的布局,他也不再迂回试探。直接把伞递给张良,道:
“良儿,给九公子殿下撑伞,我进去面见大王。”
张良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伞。
张开地问:“怎么了?”
张良抬头望着张开地,真挚道:“伞只有一把,应当给祖父。”
张开地眉头一舒,道:“这里进殿只有一百多步,不碍事。”
张良摇头,十分固执,“祖父昨日教了“百行孝为先”,让子房一直记着,子房现在就记着,不可以自己撑伞,做不孝的人。”
彼时张良只有六岁,不能出口成章,语气甚至还很青涩,但他明是非,懂黑白,已经优于同龄人数倍。
张开地十分欣慰,见雪变小了,便直起身道:“既如此,你在这里陪九公子等候。若三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便带九公子回相府。”
张良默默把那句嘱咐记在心里,点头道:“是,子房记住了。”
张开地只身入殿,留了两个少年郎在殿门外的雪地里。
韩非昏昏欲睡,隐约瞧见母亲在远处召唤自己。他知道这是幻觉,或者是接近阴阳界的预兆。
神志逐渐涣散,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手上陡然传来一丝温热。
韩非费了很大的气力掀开眼皮,只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于是吃力问道:
“你是何人?”
那双眸子笑得干净,纤柔道:“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虚弱着垂眼,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小布包,“这是什么?”
张良蹲下,拿热乎乎的小手附上韩非冰冷的手背,“这是小汤婆,冬天取暖用的,你现在很需要。”
韩非凄凉地勾唇,“我不需要。”
张良固执道:“你需要。人是热的,要是冷了就需要取暖,不然会生病。”
韩非望了望宫墙,呢喃道:“人是热的......”
在王宫里,恐怕没有哪个人是热的。
他看着眼前比他还年幼,头发都没长齐的小小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又问他一遍,但还是回答:“我叫张良,也叫张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韩非动了动眸子,“好,我记下了......”
张良在手心里哈气,搓热了又捂上韩非的手背,问道:“刚刚听你和祖父谈话,你叫韩非?”
韩非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没错。”
“你有字吗?”
“有。”韩非觉得眼前的小人儿认真又可爱。
张良盯着他,“可不可以告诉我?”
韩非默了默,“你把耳朵附过来。”
张良十分认真地凑到他唇边,结果韩非一个字没说,便径直晕了过去,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往常,一个五岁幼童碰到如此情况,多半惊慌失措,或者眼巴巴去寻大人求助。张良也慌,不过张家祖训有云:进殿面圣者,不可扰。
他便不能贸然闯进殿去打扰祖父和韩王的商议。
于是强行把半炷香算成三炷香,让跟进宫的下人把韩非送回了相府。
那时候,韩国的雪一场接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惨白,似在诉说谁的冤屈。
那年的茫茫飞雪,成就了韩非与张良的初见。银装素裹中,韩非只记得那双比冰雪还清澈的眼眸。余生辗转了几十年,他从未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子房软软糯糯的超可爱~
第4章 初识韩非(二)
张良那天把小汤婆给了韩非之后,没能抵御住寒气,手上立即冒了两个冻疮。突起的红疙瘩在纤细的手指上尤其显眼,还有点像章鱼的吸盘。
若离听到个民间的法子,说冻疮需要用滚水烫。于是跃跃欲试地打来一盆水:
“公子,我们要不要烫死它?”
张良望着他不断冒热气的铁盆,吓得后退一步,“不要了。”
若离一本正经地劝诫:“公子,你不要怕痛,烫了就好了,不然来年开春的时候发痒,可会把人难受死!”
张良讪笑着后退,“没关系,祖父给了我一盒药膏,我先试着涂一涂。不管用的话......再说吧......”
若离悬着一颗心,对那双细腻的手既心疼又担忧,“那怎么行?要是错过了最好时机,以后要好可就难了!”
张良终是不敢正视那刚倒出来的滚水,灵光一闪,惊呼:“哦!祖父昨日让我背了一篇文章,今日要检查。我们先去祖父那里,回来再说这件事,怎么样?”
在若离心里,张开地可是如来佛祖一样的存在,毕竟那是连他老爹都不敢惹的人!
于是不由分说放下水盆,“也对!还是这件事比较重要,去晚了,老爷生气可就遭了!”
张良心里长舒一口气,披上那件水蓝色的斗篷,便撑着伞出门了。
若离看到桌上空空如也的小汤婆,忙灌了滚水,裹两层棉布,生怕他家公子的手指会断掉一样,火急火燎地一边冲一边喊:
“公子!还有汤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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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到正院的时候,张开地刚下朝回来,房门半掩着,夹着冰雪的寒风就呼呼灌进去。张开地不喜欢把门关实,总是虚掩着,说要透气。
张良一手举伞,一手提衣角,慢腾腾迈上门前的台阶,却被下人拦住,说里面正商议公事,让张良到偏屋等候,待会儿结束了再派人去唤他。
张良点头,但没有去偏屋,只举着伞在院子里闲逛,然后歪着头,看青松上积攒的疏松的小雪堆什么时候掉下来。轻轻吹一口热气,那雪堆的边缘就融了一点,张良瞧着它十分可爱,便欣喜地勾起唇角。
“请相国大人,收学生为徒。”
屋内陡然传出一声请求,这声音张良认得,是那日在雪地里认识的韩非。
注意力从雪堆转移出来,回身盯着那道门缝。
屋内,韩非屈膝跪在张开地跟前,诚恳拜求。
张开地的朝服还未换下,忙上前道:“九公子请起,老臣只是帝王家的臣子,受不得王孙这样的大礼。”
韩非仍旧谦卑跪着,拱手道:“大人受得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韩非拜自己的老师有何不妥?”
张开地觉得奇怪,他与韩非没什么交集,没道理突然就来这一出,便径直问:“九公子为何想拜老臣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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