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过是非
嬴政当下默默摇了摇头,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太庙告祖是大事,或许因为这是大事,所以自己的情绪才不稳定。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这当口就听见缁车的辚辚之声,一架不甚奢华的缁车从远处而来,到了跟前立刻止住,从车上跳下一个少年人来。
那人虽然面上有些稚嫩,但是身量已经很高,几乎比嬴政高出半个头去,他肩上披着一袭黑色斗篷,随着翻身下车的动作,斗篷被风抖起来哗哗作响,显得十分潇洒。
少年人瞧起来与嬴政的年纪相当,他下了车,手放在腰间的配饰短剑上,大步流星的步上了台阶。
太庙令见到少年,躬身行礼道:“恭请王子。”
少年人露齿一笑,道:“太庙令有礼了。”
说罢了,两三步跨上台阶,站到了嬴政面前。
虽然这个时候少年还很年轻,但是嬴政记得他,正如太庙令说的,这个人就是成蛟了。
成蛟从下车开始,就一副开朗随性的样子,只不过他是一个王子,养在王城之内的王子,就算咸阳百姓都传闻公子成蛟随和慷慨,但是他仍旧是一个王子,一切的随和和慷慨只不过是掩藏心机的面具罢了。
嬴政自然清楚这一点,刘彻也同样清楚,那日他随吕不韦进王城见秦王,纲成君和上将军也在场,当时上将军口中夸赞公子成蛟,刘彻就已经注意到了,原来成蛟并不是人们笑谈的如何善良。
成蛟见到嬴政,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弟弟见过兄长。”
嬴政面上不动声色,也打量了一番成蛟,时过境迁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嬴政心里冷笑了一声,这次不会给成蛟造反的机会,应当早早的送他先行才是。
成蛟只觉嬴政的笑意有些渗人,不过并没有表露出来,仍旧装作一副随和没有心机的模样。
说话间秦王的车驾就到了,众人见到秦王的车驾,都齐刷刷的跪下来迎接,嬴政和成蛟也跟着跪下来。
吕不韦的车驾跟在秦王后面,也随着而来,吕不韦先下了车,走过去恭请秦王下车。
秦王穿着象征王位的雍容礼袍,深秋的天气下过了雨之后,虽然凉了,但是还没到刺骨的地步,但是秦王的衣袍非常厚实,领口密不透风,紧紧包裹着,饶是这样,秦王还有些簌簌发抖。
秦王的脸色有些灰白,嘴唇是没有生气的淡紫色,干瘪的,缺乏血色。
秦王慢悠悠的从车上站起来,太庙令上前要扶他,被秦王给拨开了手,就听秦王颤巍巍的声音道:“寡人……自己能行。”
他说着,踩着铺了毡垫的脚踏子,一步、一步的走下来,那种苍老的,摇摇欲坠的样子,给庄严的太庙,平添了一份凄楚和沧桑。
嬴政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天家从来没有父子亲情,只有当老子的死了,当儿子的才能开开心心的即位,当年父王秦异人即位不也是这样,买通了华阳夫人,吹足了耳旁风,熬到了先王去世,登上了期盼已久的宝座。
在一个智者的心里,不该为这些所谓的亲情锁羁绊,王城如此之大,或许王子见到秦王的机会,还没有王后侍妾见到秦王的机会多,又哪里来的亲情可言。
只不过,或许是经历的多了,嬴政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
秦王下了车,继续颤巍巍的往台阶上面走,太庙令不敢去扶,吕不韦也没有去扶,而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
秦王的脸色有些蜡黄,因为上台阶的缘故,有些倒不过气来,呼哧带喘的,出了一身的虚汗,这个时候吕不韦才上前半步,伸手扶住秦王。
秦王虽然想甩开他的手,在众臣面前,他好歹是个秦王,不想失了王者的尊严,只不过他没那个力气了。
秦王幽幽的叹口气,苦笑道:“老喽。”
秦王一到,正是告祖就开始了,禀明王子政的生辰年月日,对着祖宗焚香而拜,庄严郑重的仪式之后,嬴政正式认祖归宗。
等仪式完成,秦王被侍者左右夹着,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搀扶起来。
只不过刚刚起身,就听有人惊叫了一声,秦王已经晕了过去,若不是有侍者扶着,就已经瘫软在地上了。
众人都是大惊,还是吕不韦见识多,当即镇定自若的道:“不要慌,快把王上扶上车,叫御医去寝殿。”
一场认祖归宗的大礼,就在众人的嘘唏声中结束了,侍者和护卫们七手八脚的将秦王台上车驾,车马粼粼而去,消失在浓浓的湿雾之中。
秦王的车驾刚刚走远,突然一记响雷劈下来,大雨立时倾盆而下,将来不及躲避的众人浇了一个透心凉。
众人连忙避雨,望着顿时阴沉下来的天色,乌云密布成厚厚的一团,遮住了整片天空,漆黑的不成样子,犹如黑夜一般,虽然下着大雨,但是丝毫没有爽快的气息,浓重的湿气让人憋着喘不过来气。
大家望着磅礴的大雨,都不由的想到,这种天气,秦王又这幅摸样,断然不是什么祥瑞的征兆,虽然嬴政已经认祖归宗,但是并不是个好兆头。
成蛟仰起脸,雨水砸在脸上,他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嘴角有些淡淡的笑意,这是连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成蛟笑罢了,也不避雨,大步流星的步下台阶,骑奴见了赶忙把车架驶过去,成蛟跳上车去,扶住伞柱,道:“回去了。”
他说罢,骑奴应了一声,立时抖开鞭子,驾着车马,轱辘上带着粼粼的雨水,往湿雾里一头扎了进去。
嬴政眯着眼看着成蛟远去的背影,他记不清当年认祖归宗的时候,是不是下了大雨,但是眼下的情势都对自己不利,成蛟那种稳胜的态度也让嬴政十分不满意。
雨水溅进他的眼睛里,嬴政不自主眯起眼睛,眼睫上沾满了雨滴子,让他的视线都模糊了,再加上湿雾灰突突的,视线就更是朦胧。
嬴政兀立在雨中一会儿,似乎是在思忖心事,砸在自己脸上头上的雨滴忽然没了,嬴政这才收回心神来。
就见一个穿着侍卫戎装的男子站在自己跟前,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挡在他的头上,给他遮去了大半的雨,不是刘彻还能是谁。
刘彻满脸都是雨水,俊朗潇洒的一张脸此时已经没了平日的勾人,反而有些狼狈,刘彻腾出手来快速的抹了一把被雨水浇透了的脸,随即又举着披风给嬴政遮住,一张嘴雨水就灌进嘴里。
刘彻啐了两口,也不管雨水往嘴里灌了,道:“公子快上车,要淋病了。”
说着也不管嬴政怎么想,一手举着披风给嬴政遮雨,一手抓住嬴政的肩头,少年人的肩头浑圆却单薄,被雨水大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刘彻的手心有些冷,刺激的嬴政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的被刘彻带着往车上去。
车驾上有大伞,虽然雨下的很急,被风吹的斜着刮,但是有伞总比没有的强,刘彻把他推上车去,自己翻身上马,让骑奴驾车,一行人急匆匆的往咸阳宫里而去。
雨太大出不了宫,到了正殿附近,车驾就被侍者拦下来了,侍者说丞相特意吩咐了,请王子留在王城住一晚,等雨停了,明日再走。
嬴政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色,又看了看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的刘彻,道:“那就住下罢。”
侍者引着马车到了殿前面,请嬴政下车进去,刘彻率先翻身下马,过去给嬴政遮住,众人这才趋步小跑着,三两步上了台阶,进了大殿里面。
虽然是临时住一晚,但是给王子住的地方必定不能寒酸了去。
嬴政刚一进殿,就有侍女跪下来,捧着干净的衣服,请嬴政换下湿衣裳。
嬴政当下甩下湿衣服来,让侍女给他换上新的,刘彻还站在一旁,看见嬴政脱掉衣服,登时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被呛着。
少年人精瘦的身材,纤细流畅的腰线,隐约着力度和柔韧的美感,看起来细腻光滑。
刘彻当下下腹一烧,赶紧干咳一声,隐藏起自己的不自然。
嬴政听见咳嗽的声音,这才注意到嫪毐,瞥了他一眼,心里回想着方才那人为自己挡雨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因为嫪毐以后会让自己蒙羞,如今求贤若渴的时候,或许会重用他也说不定,只不过一切的结局都是早就定下的。
而且嫪毐是个势利小人,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表露忠心,好让自己感动的。
嬴政没再看他,道:“你退下罢。”
刘彻身上湿的也很难受,退下去正好换衣服,可他现在目光一刻也不想离开嬴政,不过嬴政已经开口了,眼下刘彻只是个小小的门客,也只好退下去。
刘彻出了大殿,有侍女领着他去房间换衣服,刘彻还以为地方不远,只不过那侍女领着他往回廊里一直扎,让刘彻有些暗暗蹙眉,感觉情形不对。
刘彻顿住了步子,那侍女见他不走了,道:“跟上了。”
刘彻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这王城够大的,只是换个衣裳,也要走这么远?”
侍女听出他的意思了,咯咯一笑,道:“有人要见你。”
“敢问要见小人的是谁?”
侍女道:“去了就知道,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
刘彻心里隐约有了个答案,挑嘴笑道:“只怕这福气,一般人受用不起。”
他说着,当即转身要往回去。
侍女着急了,跺脚道:“别走别走,我告诉你,是王后请你过去一趟。”
刘彻露出一个果然的眼神,道:“天色不早了,小人身份低微,不方便去见王后。”
侍女一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王后请你,你就过去,又吃不的亏,王后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刘彻可不想和赵姬扯上关系,之所以嫪毐会遗臭万年,就是因为和赵姬的关系不干不净的,要想自保,必须要远离赵姬。
刘彻铁了心不去,大步往回走,侍女身量没他高,腿也没他长,根本跟不上他的步子,在后面叫了好一阵,刘彻却不理,直接回了嬴政住的大殿。
嬴政让他下去之后,心里一想,万一就这一晚上的功夫,嫪毐和赵姬勾搭上了怎么办?当即又让人把嫪毐叫回来。
只不过回来的侍者回话说,人已经被王后的侍女叫走了。
嬴政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难看的不得了,他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心里烦躁的厉害,心下一横,准备出门去。
嬴政刚走到门边上,一个人影突然闪进来,那人身上湿漉漉的,嬴政一个没收住,一下子撞到了对方怀里,那人胸膛甚为硬实,直磕的他鼻子发酸。
嬴政退开一步,抬头一眼,正是刘彻无疑了。
刘彻也连忙后退了一步,话音卡在喉头里,搓了半天词,才道:“公子没事罢?”
嬴政的脸色十分不好,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刘彻心里一跳,想起在王后殿里的时候,自己就被对方误会了,当即也不敢隐瞒,怕越描越黑,道:“王后让小人过去说话,小人见天色已晚,就斗胆婉谢了。”
嬴政面色有些质疑,道:“没去?”
刘彻道:“没去。”
嬴政听罢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刘彻还是如同刚才一般狼狈,连湿掉的衣裳都没换下来。他脸色这才好了一点儿,道:“去换衣服,今天晚上你来上夜。”
刘彻应了一声,侍女引着他,这回没有出了殿,而是往里面的偏屋,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刘彻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刚巧有人进了大殿,正是之前在太庙见过的王子成蛟。
成蛟进了殿,后面跟着捧着食盒的使者,成蛟走过去,见到嬴政拱手行礼,笑道:“成蛟听说兄长今日住在宫中,兄长一直在赵国居住,咱们兄弟许多年都不曾见面,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才是呢。”
他说罢了,招手让使者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木案之上。
嬴政没说一句话,那成蛟看起来似乎自来熟儿,也不嫌场面尴尬,坐下来,抬头看见一旁的刘彻,又对刘彻笑道:“这位就是嫪毐大哥?我曾听丞相说过,嫪毐大哥文成武就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文武还在其次,光着一张面向,就羡煞了所有人啊。”
刘彻没成想成蛟和自己搭话,嬴政听了笑了一声,道:“二弟身边不是也有不少能人?”
“一百个人,怎比得了一个嫪毐大哥?不满兄长说,先前成蛟腆着脸管丞相讨过人,丞相说了,旁人都可以让我一句话讨去,唯独嫪毐不可,往后留之大用,原来是要放在兄长身旁,实在让弟弟羡慕。”
嬴政听着那句“留之大用”,在成蛟心里或许在想,吕不韦原来留着嫪毐来辅佐嬴政,只不过在嬴政心里,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个大用,怕是去祸乱宫闱的罢!
刘彻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拿自己说事儿,当即有点后背发凉,成蛟这明摆着是挑拨自己和嬴政之间的关系,眼下嬴政本身就不怎么待见自己,总是无端端的眼神渗人,若是成蛟再挑拨起来,刘彻觉得自己真是路漫漫,修远兮……
成蛟一边说着话,侍者已经摆好了酒菜,虽然这个年代制盐技术还不够发达,但是王城里的酒菜,肯定要比小童赵高做得好。
成蛟欲要劝酒,嬴政道:“父王病重,此间不宜饮酒。”
成蛟听了一愣,随即悻悻笑道:“还是兄长思虑周到,弟弟一时大意,那只吃饭吃肉。”说罢了又开始劝饭。
成蛟虽然自觉心机高明,就连上将军蒙骜也被他糊弄了,但是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稍微深谙纵横之道的人,都能看得穿他,纲成君蔡泽就是。
所以在嬴政眼里,成蛟还太嫩了点儿,和自己耍心眼儿,想要试探自己的底儿,必定是要无功而返的。
成蛟极为健谈,看起来十分爽朗,嘴皮子也利索,从黄昏就开始用饭,一边吃一边说,直说到了天色黑透,其间叫侍者又端上来一大陶盆的酱肉来。
成蛟面上开怀,只不过心里有些冒汗,这个嬴政,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一样,他表面上似乎与世无争,在咸阳城郊的农舍住着,但是现在一见,或许又那么点不是这么回事了。
虽然天象都对成蛟有利,但是还欠缺了人和,没有真才实学,也过不了纲成君和上将军的文武考核。
成蛟见嬴政形态自若,对答如流,心里琢磨着对方必不是善类,看身量或许上将军的武考自己能胜出,但是纲成君的文试就危险了。
成蛟眼珠子微微一动,瞥见站在旁边的刘彻,若是嬴政在考试当天不到场的话,或许这是自己胜出的最好办法,而且无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