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家出
他生前也爱喝酒,但都是用酒樽细细品味,何曾这样狼饮过。醉得痛快了,他瘫倒在地上,醉眼朦胧,心道这也算是自己的喜酒,自己算半个东家,毫不吝啬地对范闲说道:“这酒是从他们家酒库拿的,上好的女儿红,小范大人要不要也来点。”
范闲仍然失魂落魄,凉意钻进了身躯,促使他动身说话。他知若是再不开口,往后怕是再也不能同李承泽说话了:“那个金印……”
李承泽喝酒的手顿住,脸色一变,眼神淡漠。
“那金印名为踏金印,是我向同僚所借。我本想压制你身上的鬼气,好让你能痛痛快快上街,不必躲在我袖中,没想到误伤了他。”他边观察李承泽的脸色边说着,既然这印已经被戳破,范闲索性把话摊开,让李承泽也爽快些。
能抑制鬼气的印自然不是凡物,李承泽不笨,想着方才自己喜魄被那东西折磨的样子,眼皮一跳脱口而出:“小范大人要对付我就直说,莫装好人。找这么个理由,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范闲苦笑:“殿下自然是不信的。”
李承泽潇洒把酒坛子一摔,抬颚瞥视他:“你要治我,我自然反击。看在你前几天的诚意上,若是你不再提此事,我便当作没发生过。范闲,你了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已经想了很久,上辈子就想好了。”范闲说罢,从怀里掏出踏金印,大喊一个“封”字。但见李承泽周身土地出现一个金色封印阵,光芒万丈,源源不断的仙力汇聚至此,让他无处可逃。
李承泽化出鬼相欲冲破阵法,杀身鬼之强大,即便是紫微星护体的广陵,也自身难保。可他忽然脖颈一阵刺骨的疼痛,原是方才喜魄受的伤并未痊愈,毫无保留地留在了他身上。他顿时倒地,摸着自己的喉结,心中满是震怒,却来不及多说什么,踏金印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立在他头顶,对着他的右后肩重重盖下。
这一印仿佛泰山压顶,让李承泽站不住脚跟,他跪在地上,眼中怒意令人发指。踏金印施展完神通刚刚落地,李承泽便疾风扫落叶一般扣住了范闲的天灵盖。他鬼相大显,一喘气,阴森的怨气便顺着他的四肢漫延在地,杨家大院顿时乌烟瘴气。
范闲用了踏金印已是体力透支,此时杯水车薪,见李承泽这般肃杀之气也未露丝毫胆怯,反而是凭着最后一丝气力,对这杀身鬼讲起了道理:“踏金印对殿下虽起了封印之用,但我已经修改了法印暗语,只要无人知晓这其中的秘密,殿下便是无碍的。”
范闲早已大逆不道,踏金印的暗语乃单纯一个“封”字,这是天地通行的法则。他将这道暗语改成了一朵合欢花,便是为了保全李承泽不死不灭,直至重新投胎。
活了两世,范闲深谙存活之道,杀身鬼现世,天界不会置之不理,他要保眼前人,便不能让他滥杀无辜,累及旁人。正如生前他折断李承泽所有羽翼,只为他能活命。
死在李承泽手上的人,不论是李承泽有意无意,对他而言既是戾气加成的力量,也是岌岌可危的底线。他范闲自知,这天下,最没资格管这事的便是他自己,可最在乎这件事的,也只有他自己。
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李承泽自己都不在乎的事,范闲比他更在乎。就好比现在,李承泽不在乎踏金印的暗语倒地改成了何物,范闲却在乎得替他雕刻了许久。
李承泽凝视了他一会,毫不留情道:“我杀了你,三界便没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了。”
范闲口吐鲜血,欣慰地说道:“殿下恨我,我知。你杀了我,这踏金印没了盖印人,也便失效了。要动手,你就动手吧。”
“我怎知你还会不会像刚才那样……”李承泽摸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还在忌惮刚才的疼痛,心下仍有惶恐,“范闲,你回回逼我至此,就不能想想我……”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难以开口的事,顿了顿,眼睛霎时红了一圈:“对,是我性格不好,不识好歹,但是我也……我也不想……我总不至于,让你这般讨厌,厌恶至此。”
范闲见他语无伦次,也难过起来:“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
只是有时候看到李承泽的假笑,就像看到另外一个令人作呕的自己,仿佛一石双生,不得和睦善终。
“你现在便杀了我吧,我把心脏给你,过了奈何桥,你把它交给孟婆,还能做个人情选户好人家……”他认真直视李承泽的眼睛,补充道:“除了方才那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用踏金印强迫你,你别怕。”
李承泽随即又恢复那副杀人如蒿的面庞,鬼爪刺破范闲的胸膛,残忍地探入内里。范闲仍是生死淡泊的样子,甚至对他微笑了一下,像是在信誓旦旦对他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是李承泽最讨厌他的样子。
后肩上的踏金印痕果然没有任何反应,李承泽见状,心烦意乱将范闲抛下水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像只无头苍蝇乱窜,慌乱之中,下意识地去了杨姑娘的闺房。
淑贵妃的转世安安稳稳睡在床榻,李承泽见了,方才忍不住的眼泪便淌了下来。或是在自己的喜酒上喝了个不醉不归,或是仍然对光明正大上街走走看看抱有幻想,又或是真的想再见一面母妃,他胆怯了。
他的确不想杀范闲,但他也不想再做任何人的棋子,范闲又一次触了他的底线。他暗暗发誓,他要留着那颗肮脏的心脏,必须永远只能由他留着。
后肩隐隐作痛,李承泽懒得再管了,在母妃面前敞开了心扉抱着凳脚静静流泪。
他与淑贵妃生前并不亲近,比起自己,母亲仿佛更喜欢书册。本是母慈子孝,却在李承泽参与夺嫡后,两人变得不即不离,直到离世,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往事莫再提,叩首断旧情。
李承泽掐断眼泪,跪地,朝着杨姑娘以头抢地重重三击。
一跪地,还了十月怀胎之苦,二磕头,尝了冷宫寂寞之寒,三叩首,清了不肖子孙之罪。
他留下一地怅然若失,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范闲知道自己在池底。他的眼泪一直在流,溶在水里散了没了,难辨真假。血染红了水塘一角,喉咙生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晓自己并非一个圣人,只不过一个俗人,何德何能飞升在位,还同前世的人纠缠不清。这下真切体会了窒息的感觉,便知再好的掩饰和虚伪,在水里都会无所遮掩。
他像是在做梦,梦里,那个常光脚的厉鬼不假思索跳下了水塘,他游向自己,奋不顾身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往岸上去。
他被那个厉鬼救上了岸,对方似乎很担心他的伤口,对着他破烂不堪的胸口发呆了许久。
这可是他爱情的徽章,差点被鬼掏心的五个鬼爪印记,范闲一拉衣服,舍不得让旁人看走了。
范闲视线模糊,只觉得对方的眉眼有那么一点像心上人,愧疚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李承泽的喜魄告诉了他,说喜欢,也没那么难。
于是他抓住那个厉鬼的手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弃你,你也不能,弃了你自己。”
TBC
第10章
身体传来柔软的触感,像是陷入了缥缈的云层中。阳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烘得他惬意极了。他下意识翻了个身,两臂一横,却碰到一团冰冰凉凉的东西,将他一下子冻清醒了几分。
范闲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熟悉的床檐入眼,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这几日留宿广陵的客栈中,想必是李承泽将他扛回来的。房间窗户大开着,秋日的暖阳打入屋子,给这个凉秋添了点温度。范闲懒洋洋地直视太阳几眼,索性敞开了身子让太阳照着,却迟迟不见身体暖起来。
他眯着眼,拉起被子想睡个回笼觉,却扯痛了胸口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将痛到僵直的手臂放下,不小心又触碰到了那团凉凉的布料。
被他这么一闹,那团沁凉的白色布堆也动了动。只见那件宽大的白色锦衣下钻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被打扰了美梦显得一脸不耐烦。他用头顶了一下范闲的肩膀,小短手都来不及伸出衣袖,就着长长的衣摆推了范闲一把,恼道:“安静些,莫吵。”
范闲半个人还在同周公下棋,这下瞧见布堆里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小屁孩,瞬间清醒过来,直起身子,也不顾上还在泛血的伤口,仔细看看缩在自己胸口的男孩。
范闲觉得眼下的状况太匪夷所思了,他先是作为抢亲的受害者同李承泽成了亲,后在洞房花烛夜被李承泽揍得差点没了小命,一觉醒来,李承泽不知所踪,床上反而多了个小孩。
范闲这一起身,床上多了个被人体温暖过的好位置,这孩子咂咂嘴,慢慢把整个身子移过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睡姿,继续团着个脑袋缩在衣料上,还不忘扯过范闲的被子给自己裹上,巴不得这点残留的温度都好好藏在被子里,不让旁人偷了去。
小孩背对着他,只露出了半张小脸,面容与李承泽很是相似,白净的脸上带着稚气的淡笑,嘴唇透着粉红,鼻头微微上翘,眉毛像极了女孩,又长又细,配上眼睑上翘起的睫毛,不难猜测这副眉眼在清醒时定是灵气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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