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仙咕
她从书包里取出习题册,书桌上写,房门轻轻被敲响,三长一短,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暗号。
搁下笔,江有盈起身去把门打开,沈弦月洗过澡了,丝巾摘下,她额头左侧高高鼓起,眼周小块淤青,周身一股辛辣的药油味。
回到床边坐下,江有盈抓了个抱枕在怀里,下巴抵着,眼眶热热,要哭不哭。
沈弦月拉起她手,摸到指腹位置细小的刀口,“再忍忍就好了。”
“还要忍多久!我才十五岁,还要升高中,考大学,你能不能活到那天都是未知。”
她手臂使劲擦了一把眼眶,“我不想忍了。”
“我想给你提供好的生活呀,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话没说几句,沈弦月开始掉眼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你是不是偷偷去打工了,家里又不是不给你钱花!”
江有盈一把甩来她手,腾地站起,“我不要那头死猪的钱,我自己会赚钱!”
她心里有了底气,说话也愈发放肆,“别说是为了我,承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情,你喜欢待在这里,就一直待下去好了,等我赚够钱,我会离开。”
“你要去哪里!”沈弦月一把将她捉进怀,“妈妈都是为了你,否则早跟你爸爸去了,没有你,我怎么活呢?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江有盈闷头在她怀中哭泣,喋喋一声接着一声,“妈妈、妈妈……”
第64章
今天的早餐是金黄脆香的菠萝包,趁妈妈给她找袜子,江有盈多拿了一盒牛奶装进书包。
沈弦月假装没看到,叮嘱她把秋裤塞进袜子,免得脚踝钻风。
江有盈坐在床边,秋裤挂在小腿那,她手伸进校服裤子里掏。
沈弦月回头,无奈叹息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穿好袜子再穿外裤,秋裤就不会跑了嘛。”
她屈膝半跪在地,给女儿穿好袜子,手掌隔着棉质秋裤捏捏她软软的小腿肚,抬头展露笑容。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她内心得到满足,似乎这就是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
背上书包,打开房间门,江有盈紧紧牵着妈妈的手,想告诉妈妈,其实她早就不去学校了,她已经开始赚钱,不会成为妈妈的负担。
一抬头,见王志勇笑呵呵站在大门前,面上笑容消失。
王志勇搓着手朝她走来,“满满周天还上学呐,我说今天开车带你出去玩呢。”
“要升学了,周天补课。”沈弦月倒先开口替她掩护。
“哦哦,是,要考高中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我这脑子!”又伸手想摸她头。江有盈后退,厌烦躲开。
“还记恨我呐。”王志勇应该是知道昨晚电梯口发生的事了,兜里摸出二百块钱塞给她,“都是爸爸不好,爸爸疏忽了,以后保证不对你大呼小叫,好不好?就原谅爸爸一次吧!”
他总这样,当着自己父母兄弟的面,从不把她们当人看,抿一口酒,说“女人就是得打,不打不老实”,威风得不得了。
下了桌,关上门,又极尽谄媚讨好,甚至跪地磕头,请求原谅。
江有盈起先也着了他道,以为他真会对她们母女好,只是要面子。
现在她看清了,他就是个人渣,畜生,彻头彻尾的败类。
江有盈没伸手,那两百块钱掉在地上,王志勇当即变了脸色。
他常年酗酒,眼球外凸,布满血丝,嘴唇是肮脏的猪肝色,只是眼角眉梢的细微差异,那张紧绷的伪装的皮逐渐绽裂,露出其下挂满腐肉沾血的獠牙,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满满!”沈弦月晃她手臂,目光哀求。
换作从前,江有盈绝不要他的臭钱,还要抬腿大力踩上两脚。
现在她想开了,那是钱,再脏也是钱,是她一个多星期的工资,数不清要杀多少只鸡,脏水里泡多久才能挣够。
她飞快弯腰捡起,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道出感谢。
“好好好,好孩子。”王志勇霎时喜笑颜开,“不耽误你了,赶紧上学去吧。”
乘电梯下楼,江有盈在大门口跟妈妈挥手分别,照例转两趟公交,坐十三个站去农贸市场。
活鸡店门前,钱多多像只脏兮兮的小哈巴狗,一见人立即摇着尾巴凑上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
她替她接过书包,“总担心你不来了,没被你妈发现吧?”
“我也不知道,她早上没问我……”
江有盈打开书包,惊奇发现,妈妈竟然为她准备了两人份的菠萝包。
妈妈发现了吗?她回头望。
太早了,市场还没什么人,卖菜的小贩还没来,到处黑黑的,空空的。
“哇塞,这不会是传说中的菠萝包吧!港片里那种!”钱多多咬下一口,用尽全力咀嚼,闭上眼睛认真感受味道。
“好好吃!好好吃!”
江有盈回头冲她笑笑,牛奶递过去,“你慢些,别噎着。”
沈弦月打车一路跟过来的,她躲在一家卖水产的大玻璃缸后面,看她娇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系着黑色的*胶皮大围裙,从鸡笼里提出一只活鸡,利落宰杀放血,烫毛,才几天时间已经做得那么熟练。
满地污水横流,不慎滴落的鸡血弄脏她鞋面,她手臂擦过额头细汗,站得久了,轻轻地跺跺脚,捶捶腰,缓解疲乏。
她好多事要忙,洗好的鸡用喷枪燎一遍碎绒毛,还要开膛破肚。水和血飞溅在她稚嫩的小脸,她咬紧了牙,手背擦脸,却越弄越脏。
好难过,好自责,沈弦月恨自己没用,拳捶打心口。
眼泪湿透手帕,她摘下墨镜,蹲在毛乎乎的大玻璃缸后面,“呜呜”哭出声来。
“你干啥呢?”卖水产的大哥来了,探头探脑,十分不解,“哭啥呢。”他弯腰去看鱼缸,“没死啊,好好的。”
“对不起。”沈弦月起身,帕子洇干脸上的泪,重新戴好墨镜,朝着活鸡店走去。
钱多多歪在躺椅吃完最后一口菠萝包,正嗦手指,“来客人了满满。”
江有盈抬起头,那声“你好”像刀片卡在喉咙。
沈弦月抓着钱多多的手,哭着说:“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帮她穿袜子,她没吃过苦,她做不了这种事情的,你快不要让她干了……”
江有盈手里拎一把尖刀,呆坐在红色塑料板凳,鸡血干在手背,紧绷的。
“大姐,麻烦你搞搞清楚,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是我去大街上绑来的,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看在那些菠萝包的份上,钱多多还算有耐心,“你应该反省下自己,她为什么会这样,放着好好学不上。”
沈弦月急忙忙抓了江有盈手里的刀扔去一边,拉她到池子边洗手。
那池里也满是鸡毛和血,还有黄色的鸡油和盘虬在一处的鸡肠,鼓囊囊塞满玉米的鸡肚。
她手伸出去,虚空中蜷缩起,又收回,猛地拽了一把,“我们回家!”
江有盈往回挣了一下,喊“妈”,屁股往后撅,全身的力气抵抗。
沈弦月哭着跺脚,“满满!你不要让妈妈伤心!”
“我不要回去。”江有盈很冷静,不哭不喊,也不愿同她争吵。
她一根一根掰开妈妈的手指,“所以你都看到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我可以赚钱养活自己,我已经长大了。”
“江有盈!”
沈弦月情绪激动,气头上恨不得甩她两巴掌,打醒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怎么舍得,她手掌细细抚摸孩子冰凉的小脸,“你要妈妈怎么办好啊——”
江有盈“噗通”跪倒,膝盖重重砸在泥水纵横的白瓷砖,眼眶含泪,哀伤乞求:
“妈妈,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讨厌的人和事,离开你的伤心地。我们会有好的生活的,我会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你,好吗?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感受其掌纹中流淌的深沉爱意,“我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可我不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也不愿看你为我委曲求全,为我伤痕累累。”
她抬起头,眼泪大颗滚出,“妈妈。”
沈弦月不忍地别过头,当着外人的面,她脸皮火辣辣疼,心也片片刀割似的疼。
她喊“起来”,江有盈不为所动,她半天拽她不起,索性也给她跪下,“满满,你这是要逼死妈妈呀。”
这怎么会是逼死她呢?
江有盈疯狂摇头,“我没有,我只是在为我们求一条活路。”
她摘下妈妈的墨镜,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眼周未散的淤青,“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那我就真的没有妈妈了,你有没有想过,到那一天我该怎么办?”
沈弦月把头埋进女儿的臂弯,不愿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她沉默了,她不敢想,假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豺狼窝里,她的孩子该如何过活。
母女俩抱头痛哭,最后还是钱多多把她们搀扶起,拉到里面那个小隔间。
房间壁纸蜷曲脱落,天花板霉痕斑驳,钨丝灯明明灭灭,光线昏暗,沈弦月手帕掩鼻,东张西望。
江有盈拉她坐在小床边,目光坚定,“即便我们以后都住在这里的房子里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还活着,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不用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房间一顿毒打,心灵是富足的,安宁的,那就足够了。”
“再说,只有我们努力,靠勤劳的双手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多多姐跟我说了,妈妈你的手艺很好,小学校门口摆摊就能赚很多钱的。”
江有盈再一次恳求她,“我们跑吧!”
沈弦月犹豫不定,“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你不上学了?”
江有盈不打算上学了,但为让妈妈安心,她承诺,“等我们安顿好,我会重新回到学校,上高中,考大学,等我大学毕业,妈妈就能真的享福了。”
她一把抱住妈妈,小脸扬起,眼睛亮亮的,“我会好好学习,落下的功课都能补上,我是班长呢,妈妈你忘啦?”
这是个懦弱的女人,离了丈夫和女儿,好像就不能活,生活中没别的事可做,即便是她最爱的烹饪,也只是为了女儿能享受到健康新鲜的食物。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禁不住劝,终于肯点头。
可她心中顾虑的,跟自己毫无关系,只是女儿的意愿,关乎她未来,心理健康,甚至性命安危。
“我们跑去哪里呢?”沈弦月完全没个主意,“万一被抓到怎么办。”
“那就跑得远远的,让那些人找不到!”
钱多多掀开帘子,探进个脑袋,“现在最关键,是把家里那些金项链金戒指全偷出来!还有手机啥的,反正值钱的都带上。”
她搓搓手指,“有钱,心里才不慌。”
江有盈后来无数次想,逼着妈妈逃跑,到底是对还是错。
如果她当时没那么冲动,如果她乖乖听妈妈的话,再忍耐几年,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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