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夜洒星
“爸,”余晓晓蹲着身翻拖鞋,叫他,“拖鞋呢?我以前那些拖鞋,不是都塞在这吗,怎么一个都没了——”
“还说呢。”余父叹气,“你张姨昨天收拾的,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你说你要带朋友回来,也不早点说,让人家小向总看咱们家乱成这样……”
“陈叔叔,”向舒怀有些不自在地叫他,“您叫我舒怀就好。”
“哎,好。”余父答应,“囡囡,你看看人家舒怀,这么稳重,你和人家都一样大的年纪——”
余晓晓就在底下呲牙咧嘴地冲他做鬼脸。
最后,余晓晓如愿翻到了一双厚实的拖鞋出来,偏偏毛绒绒的,w形的猫咪嘴巴,还坠着两只尖尖的猫耳朵,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吃准了向舒怀当着家长的面没法反驳,只能就这么穿了。
余父先一步进入客厅,她们两个在后面些跟着。看着余晓晓起身时得意洋洋的后脑勺,向舒怀咬着嘴唇盯着自己拖鞋上的那双猫咪耳朵,还是忍不住轻轻戳了一下对方的后腰。
余晓晓被戳得差点跳起来,一下子回过头,用夸张的口型控诉她:“大冰块——”
向舒怀于是抬起脚,拿那对小耳朵去碰对方的踝腕。
她们俩动静实在太大了,余父闻声回过头时,正撞见她们两个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余晓晓理直气壮地朝自己爸爸做鬼脸,向舒怀却一下子迟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脸“腾”地红了。
直到在沙发上坐好,与余父寒暄起来,她脸上的热度也还迟迟未消。
商业上的事余父不懂,偏偏那才是向舒怀最熟悉也最安全的领域,而且,如今又并非是她习惯的生意场。
——是她朋友的爸爸。
这个陌生的身份让向舒怀紧绷着神经,竭尽精力地试图好好回应每一句话。
她身上没什么可聊的,顶多是问问向弘山身体怎么样、向氏好不好,答案当然是一切都好,不然还有什么呢?
只是,聊了两句,余父忽然提起了她的身体。
“舒怀啊,”他说,“看你的气色,是不是有时候会失眠,偶尔还胸闷头晕?”
向舒怀点点头:“嗯……陈叔叔在这方面也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略知道些皮毛。”余父道,“我看你唇色发白,这就是气血不太好,脾胃上有不足。”
“——丹春也有这毛病,哎,你们太忙了,工作也没日没夜的,身体上多少落下些病根。你现在年纪小,多养一养,不容易出问题。”
闻言,余晓晓便凑过来:“那该怎么办呢?”
望了一眼自己无忧无虑、精力旺盛过头的女儿,余父忍不住想叹气,还是道:“要补脾胃,要多吃根茎类的食物,像薏米、山药一类的,还有要补铁,红肉也要多吃。肉类吃得多,平日里精力也好。你们现在条件好,肉也吃得起了,多补补身子是好事……”
“好,我记下了。”向舒怀道,“多谢陈叔叔。”
“这算什么,这些天多谢你照顾囡囡了。”余父说,“我们家这傻孩子就是不省心,看她没长大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又拉着你胡闹……”
“……爸!!”余晓晓不满地控诉,“我怎么就胡闹啦。”
余父便笑。
两人聊起来、话题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向舒怀便捧着茶杯,微微垂下脸,试图将自己的脸彻底藏进蒸腾起的白茫茫蒸气里。
大概是……余晓晓的家里,与向家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那块种菜的小花坛、算不上很大的双层别墅、小黄瓜,这双有些褪了色的拖鞋。还有她的家人。
……这里,实在是太像“家”了。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自然的果蔬气味,不像是向家老宅里那冷冰冰而刻板的、让人骨子里发寒的熏香味道,一时带给了向舒怀些许松弛的错觉。
可是如今,她的焦虑就又全都回来了,在自己全然陌生的场合里,向舒怀手心发着冷汗,胃部紧缩着,甚至指尖都有点发抖。
于是,在余晓晓也开始与自己爸爸你来我往地打诨后,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茶杯坐在沙发一头,在每个合适的时机点头附和余父的话。
而另一张沙发上,余父倒着茶,也在打量着她。
他确实有些诧异。因为对方的意外造访,也因为面前这位小向总与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作为拂晓董事长的伴侣,余父也在各种场合见过向弘山几次。而听余丹春说那些生意上的事,这位名声显赫的小向总与她父亲极为相似,骨子里的血是冷的,而且更危险、更聪明,也更有野心。
可是……如今他面前的这个向舒怀,谈吐举止确实如自己伴侣所述的过分成熟周全、毫无漏洞,像是二倍于她年龄的模样,可她看起来却俨然就只是——一个被他精力旺盛的女儿用各种理由拐回家里,手足无措、性格安静又内向的孩子。
看她刚才与囡囡悄悄打闹的样子,和他那些学生差不多,与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同。
这让余父不禁有些在意。
这么又说了一阵,余父忽然想起:“啊,对了,舒怀啊,晓晓小时候的照片,你要不要看?前几天收拾屋子翻出来几本,还有她幼儿园时候表演节目的……”
“——别别别别别别别。”余晓晓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嘴巴秃噜得飞快,“别,爸,爸爸,千万别。”
“怎么了,”余父说,“多好玩啊。囡囡,你小时候涂那个红脸蛋,扎个小辫,上去嘿嘿哈哈的,可有意思了。让人家舒怀看看呗。”
余晓晓呲牙咧嘴地试图阻止,未果,看余父已经打算找相册了,干脆一下取走向舒怀手里的茶杯,安安稳稳放在了桌上。
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她已拉着向舒怀的手腕将人一把拽了起来,只半拖半拉地拉她和自己一起跑上楼梯:“——我们回屋了啊爸!”
向舒怀被拽得跌跌撞撞的,因为两人突兀的离开,本能有些担忧地开口:“余晓晓……”
楼梯底下却只传来一声:“囡,待会儿要吃什么自己下楼拿啊!”
这么一直冲进卧室,余晓晓“啪”地把自己摔进了大床里,看向舒怀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喘粗气,便轻轻示意她自己的床铺:“坐嘛,大冰块。”
向舒怀点了点头,在她旁边小心地坐下了,放轻了吐息,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逐渐缩紧的胃部。
余晓晓听她半天没声音,有些疑惑地抬起视线,却看到向舒怀小半个冷汗淋漓的惨白侧脸。
“大冰块?”她立刻直起身子,“你怎么啦?又不舒服了吗?”
“没什么。”向舒怀很快答。她迎着余晓晓直勾勾的质问目光,一时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视线,见逃避不过,才最终小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就是,胃有点不舒服。没什么事。”
“要热水袋吗?”余晓晓倾身靠过去,“我去找找家里有没有药……你要吃什么?”
见余晓晓动作飞快,已经准备要下床了,向舒怀只好轻轻拽住她的衣角。
“什么都不用。”她说,“我待一会儿就好。”
余晓晓站在原地,有些怀疑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
“嗯——”最终,她拉长声音,放弃了出门找东西的打算,“好吧。”
这么答应下来后,余晓晓仍有些不放心,重新在向舒怀身边坐下了,“真的什么都不用?”
“真的没关系,不用管我。”向舒怀说,“很快就好了。”
她用力向下按着抽痛的胃部,只感到一阵羞愧上涌。
……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
明明余晓晓的家很好、家人也那么和蔼,可是她却焦虑得不得了,以至于一遍遍地会想起自己在向家老宅的经历,结果现在便开始胃痛,还让余晓晓也跟着担心。根本不该是这样的。
阵阵懊恼和委屈让向舒怀按着胃部的手愈发用力,直至指关节都有些泛白,抽动的疼痛因为力道而加剧。向舒怀咬着嘴唇,只带着些惩罚意味地想,第一次就搞砸了,活该。
“——那样按着,你会觉得好一些吗?”
而余晓晓忽然这么开了口。
向舒怀有些茫然地抬起视线,只看到对方试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圆眼睛里认真而忧虑。
“可是你手好冰啊,大冰块,又不是要冷敷,这样不会更难受嘛……要不然我帮你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我帮你”是什么意思,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那我隔着衣服哦。”于是余晓晓说。
在她得以明白对方话里的含义之前,捂在胃部的手就已经被取下了,一阵灼热随即取而代之。
向舒怀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对方的手。
“啊、”她迟迟僵硬了身体,“余晓晓……”
而面前的小孩歪歪头:“暖和吗?”
……确实很暖和。
余晓晓手心的热度很高,那么妥帖而温柔地贴在痉挛着的胃部,即便隔着一层衣料,灼热感也源源不绝地染在肌肤上,像是个温和的小火炉一般,抚慰了因为过度焦虑而起的抽痛与紧绷。
因为那热度,向舒怀一时愣怔着,本能地点点头:“……嗯。”
余晓晓说:“那就这样啦?”
她此时与向舒怀面对面坐着,这个姿势实在算不上方便。她扭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干脆拉着向舒怀一起上了床,自己依着床头柔软的靠垫,而向舒怀坐在她身前,变作一个拥抱般的姿势。
向舒怀浑身僵硬得厉害。这个姿势……实在太像是拥抱了。
好像余晓晓把她圈在怀里一样。
仅仅是安静地坐着,她便能感觉得到耳畔轻缓起伏的呼吸,耳朵也逐渐红了。
可是偏偏余晓晓那么堂堂正正的样子,光明正大,丝毫没觉得有一点不对。
此时,她正用着这个拥抱一样的姿势,手上很温柔地轻轻帮向舒怀揉着胃,嘴巴里面还在说着:“哇,大冰块,你真的好瘦啊。肩膀硌手——”
向舒怀不自在地扭肩膀,想把自己移开:“那,我……”
“别动嘛,”余晓晓继续圈着她,连忙把话收回去,“我说的太夸张了。其实,嗯……其实很好,一点也不硬。抱起来手感很好的。”
闻言,向舒怀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这评价到底是褒是贬。
见她的反应,余晓晓就笑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
“嗯。”向舒怀轻声说,“……对不起。”
余晓晓只是困惑地探过头来,圆圆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发问:“为什么对不起?”
“我……”鬼使神差地,她竟然真的坦诚地说出,“我太麻烦了,总是生病……所以对不起。”
这话说得有点像个第一次交朋友的孩子。果然让一直自诩为姐姐的余晓晓很有责任感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呀。”她说,“你不是一直也在帮我嘛。朋友就是这样的呀。”
“……是这样吗?”
“是啊。”余晓晓说,“朋友之间,都是这样的嘛。”
向舒怀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崭新的知识。
因为她们是朋友啊。
这个似是而非的拥抱实在是太暖了,又萦绕着只属于余晓晓的、绵软而甜蜜的奶油气味,温温的,而疼痛与歉疚感都消弭下去。向舒怀逐渐也感到些许困倦。
她忍不住想,那么,余晓晓她……对每个朋友都这么好吗?
胸腔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涩意,可是向舒怀却不知道那到底因何而起。
她试着告诉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过朋友,才会对这种好意陌生至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