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的是匹乌亮的黑马,而姬宴雪选的是白马,两匹马肩宽背阔,神气高爽,毛色极漂亮,一丝杂色也无,谢挚抚摸的时候会有火星般的细碎符文闪烁。

“不过这马的确很好,似乎混了一些灵马的血统,跑起来如坐风中,也可算作名马了。”

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姬宴雪不讲价,马贩子报多少钱她就给多少,谢挚也不知道这马的“行情”具体该是多少,但从那马贩从惊讶到万分热情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报了一个很高的价码,本以为顾客要来回砍价,谁料姬宴雪一口答应,直接就给了他一块灵髓,并表示不用找。——实际上也找不开,姬宴雪给他的这块灵髓都能买下一座小镇了。

“你好不会过日子……他说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嘛?”

“和他讲价才是麻烦,我懒得跟他多说。”姬宴雪低下头,笑着亲了亲谢挚耳廓,她喜欢谢挚同她亲昵抱怨,“我确实不会这些……所以,你来教我好不好?”

“我有一座私库,烙了你的神识,你随时都可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可任意取用,你帮我管吧。”

姬宴雪的私库需要神识做钥匙才能进入,谢挚意外道:“烙了我的神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都不知道。

“你刚醒来的时候,我便做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摇光陛下好大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私库给拿光吗?”

姬宴雪的私库虽比不得神族的公库,且又不在意外物,但也是一位半神积攒三千余年的珍藏,恐怕比大周的国库还要富裕。

姬宴雪不以为意,“本就是你的,拿光也没关系。”

“只是记得,将我也带走。”

她们同乘一匹马,一匹跑累了就换一匹,姬宴雪一手挽着缰绳,怀里拥着谢挚,走的是姬宴雪年少时游历的旧路,数千年过去景物大有不同,姬宴雪也倍觉感慨,一路低声在谢挚耳边说话,告诉她这里曾经是怎样景象,自己经过此处时又曾有什么经历与趣事。

越往西走,空气越发干爽,洛京乃是一座新兴不久的城市,显然没有歧大都的悠久历史与深厚底蕴,但仍然宏伟美丽。

比起歧大都,洛京似乎更加年轻而有活力,谢挚远远便望见一座苍青色的巨城俯卧在大地上,朝四面八方的人们敞开怀抱,浩浩荡荡的人流朝它汇聚而去,符文光路如发亮的蛛网一般连接中州各郡,而中州如今的心脏,便是洛京。

谢挚与姬宴雪进入洛京,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

正是花开时节,满城都是牡丹开放,花团锦簇,粉白重叠,如美人面;

调云塔仍旧在辛勤工作,白玉般的高塔尖水气濛濛,那是渊止王姜既望留下的浩大工程,至今仍然在汇泽所有中州民众;

着金甲的金吾卫在街道上列队而过,骑的仍是威名赫赫的龙须金睛兽,只不过以前这灵兽金吾卫们人人都有一头,现在却只有长官才能骑乘,应当是在裂州之战中被杀死了太多。

“真没想到,短短五百年时间,它能发展得这么好……”谢挚感叹,“论规模,论气势,洛京虽然比不上歧大都,但也很好了。”

洛京残留着不少歧大都的气息,能隐约看出建造者模仿的痕迹,但又有很大不同,这里不再有红山书院,也不再有白泽圣地与天衍宗。

姬宴雪也认可道:“姜契是个不错的人皇。”

洛京似乎不如歧大都礼制森严,临街有许多商贩,热闹非凡,沿路尽是叫卖声,姬宴雪买了枝鲜妍欲滴的白牡丹送给谢挚,笑道:“给你这个。喜欢吗?”

向爱慕的女子送花,是人族的习俗与传统,这是姬宴雪新近才在典籍上学习的知识。

“喜欢……”

谢挚跟她撒娇:“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姬宴雪当然说好,侧身轻轻将那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手指抚下,温柔地低声道:“你真是……美极了。很衬你。”

谢挚叫她看得脸红,小声说:“明明是你好看才对……”

“我一直都知道我好看,可是之前并不怎么在乎,”姬宴雪道:“假如美貌不能让你喜欢,那也没什么用处。”

前方有座精致华丽的高楼,隐隐传来丝竹歌舞之声,其音柔婉慵懒,引得楼下众人都仰首观看。

谢挚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见一群歌姬正在轻抚琵琶,低颈浅唱,都身形纤细,面孔美丽,又有男女起舞,犹如群鸟,与歌相和。

中心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发髻散乱,红裙薄绡,遮不住生光雪肤,身边案几上摆着许多佳肴美酒,虽已酩酊大醉,但仍在以手击案,口中连连赞叹:“唱得好,唱得好!”

“你过来,我要赏你!重重地赏!”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歌姬招招手,歌姬抱着琵琶,含羞带怯地碎步上前,正要下拜行礼,便被女子捉住腕子深深一吻,“你真美……”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举到歌姬眼前,作势要送却又收回,一看便可知极善调情,笑道:“坐到我怀里来就给你,怎么样?”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因她这放浪形骸之举都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惊讶,显然已经见惯了她如此举止。

看样子是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谢挚颇感不适,皱了皱眉,正要拉着姬宴雪快步离开,忽然又愣住了。

——她看见了那女子带着酒醉酡红的正脸。

不是别人,正是熟人。

是渊止王姜既望的妹妹,当今人皇的姑姥,五百年前曾在人皇宴会上调戏过她的……姜停云。

谢挚对她印象很深,当年初出秘境,她在歧大都也曾见过姜停云,那时她身披甲胄满面疲惫,神情却坚定,但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心中有些猜测,不待她想清楚,因她与姬宴雪长久在楼下驻足停留,姜停云注意到了她。

她虽戴椎帽,但光看身形也能看出是美人,姜停云眼光何其之毒,一眼便瞧见了她与姬宴雪,懒洋洋地展臂朝她们招手,笑道:“怎么了?看人家做什么?莫不是也想共享此间乐么?”

“我看你们好像是道侣吧?”

她眨了眨眼,暧昧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很刺激,你们不觉得吗?”

听她语多无状,愈发不成体统,众人都连忙散去,不愿再听,唯独谢挚与姬宴雪还站在楼下。

“没事,阿宴,不要生气。”

谢挚轻抚姬宴雪的手臂,她指尖已经开始闪烁生命符文的辉光,打算将姜停云变成只大青蛙了,被谢挚小声一哄,轻哼一声,又散去了。

楼上姜停云还在举杯相邀,调笑道:“怎么样,你们同不同意?摘下帽子来看看嘛小美人,别这么小气啊。”

小美人身边的大美人也戴着面具,只是气场太强,有如冰雪铸成的剑锋,姜停云可不喜欢带刺的花,她更喜欢谢挚这种类型。

谢挚轻笑一声,道:“你若是想看,自然也可以。”

姜停云听她声音清柔好听,令人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否也足够美丽,不由停杯去看,只见那女子伸出手来,缓缓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来,容光之盛更胜发间牡丹,乌黑的眸子里还含着调侃的笑意。

“您还认得我吗?”

“真要论起来,我或许还要叫您一声小姨。”

姜停云的长姐姜既望,正是谢挚的义母。

“咳咳……!”

姜停云一口酒呛到了嗓子眼,方才的风流从容不再,脸憋得通红,连连咳嗽。

小美人掀开了面纱,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姜停云心思电转,几乎在同时想到,那她身边的那个人,就是——

“你刚才说,想和我们玩什么?”

姬宴雪也摘下面具,变回了原本的发色,似笑非笑地抱臂望她。

“……没什么,没什么。”

姜停云酒都吓醒了——其实她本来也没喝醉,站起来干巴巴地笑,“见过摇光大帝。”

黄天在上,什么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走在宫道上,姜停云落后姬宴雪一步,点头道:“昆仑卿上终于苏醒,久未见故友,于情于理,是应当来洛京一聚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终于不穿她那暴露的绡裙,而换上了正式的服饰,头发也规规矩矩地盘好,即便如此却也仍然看起来不大正经,显得散漫。

谢挚却知道,她那放荡不羁的行为只是伪装,五百年前执剑坚守歧都、之后以雷霆手段护卫姜契登基即位的姜停云,才是真正的她。

姜周皇室之中,没有无能之辈。

她之前之所以如此,大概一半是出于性情与喜好,一半是为了远离皇位与争斗,因而刻意放浪;

而在扶持姜契上位之后,像当年的姜既望一般,姜停云在中州的威望与地位也达到了顶点。

只是很显然,她却不打算学她长姐,走姜既望的旧路。

在姜契坐稳皇位之后,她立即便交出了一切权力,姜契想要赐给她最尊贵的王号,以表彰她的功勋,但姜停云财物倒是全收下了,唯独对王号坚辞不受,甚至在上朝时也直言“我只喜欢美酒美人”。

到最后,她更是连朝也不来上了,自己建了座楼,每日在其上饮酒作乐,有时兴致大发,还会亲自弹琴歌舞一番,引得民众纷纷侧目——姜停云颇善音律,跳舞尤其好。

姜停云非常聪明,这应该是她的自污自保之举……谢挚默默地想。

年少时她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不懂得姜既望偶尔的沉默与疲倦,但是现在,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很清楚。

姜停云没有离开洛京,而是留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彰于众人眼前,竭力展示自己无心权势,从而打消人皇的忌惮。

——当然,眼下的局面也有姜契的努力,若她是一个多疑狠辣的君主,那么无论姜停云如何自污,她都不会相信的。

阿契一直都很仁慈善良……早在人皇的宴会上时,谢挚就知道了。

她那时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微妙的排斥,但却并没有任何傲慢歧视,仍旧愿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装作没看见她给桌子下的食月犬喂梨吃。

转眼之间,当年的三皇女,已经成为大周新的人皇了。

而那场宴会上的人,有大半早已战死在裂州之战当中,甚至包括人皇姜晦之。

宫墙深深,珍宝无数,宝气如水波弥漫,姜契赐给了姜停云可以在皇宫里行车的特权,就像当年姜晦之待姜既望一般,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行使过,仍然在皇宫内坚持步行。

“我已经告诉陛下您和昆仑卿上要来了,她正在等你们,一定很高兴呢。”姜停云笑着说。

谢挚温声道:“多谢,真是麻烦您了。”

姜停云可在皇宫中通行无阻,若是没有她引见,想见姜契就会麻烦许多,刚好谢挚不喜欢大张旗鼓。

因她言语冒犯谢挚,姬宴雪还不想和姜停云说话,姜停云只能在心里擦汗。

第394章 姜契

皇宫内。

姜契对镜最后理了理发间珠玉,犹有些不放心,问身边的侍人道:“朕看起来如何?”

侍人恭谨地道:“陛下龙章凤表,端重如渊,自是不凡。”

姜周皇室多出俊男美女,现今人皇姜契在还是皇女时便以温文美貌出名,成为人皇之后,更为她添了一分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严,又待人和煦,新入宫的侍人初见人皇,有时还会脸红。

姜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想听的实则是自己如此是否好看,但是侍人当然并不敢妄议人皇的容貌,倒是她一时糊涂了。

听姜停云传来谢挚复生的消息时,她正在大殿中批阅奏折,刚开始脑中茫然空白,仿佛不能明白其中具体的含义,继而她一下子猛然起身,连案边的笔墨都险些撞倒,听到侍人惊讶的呼声——她从未见到人皇如此失态。

姜契深深呼吸了数次,掐着掌心撑住桌面,几乎有些晕眩。

小挚……还活着……

这是现实吗?还是又一个醒来之后空欢喜一场、只能余下满心酸涩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