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见她眉眼含笑,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玄机,也笑了起来,举杯饮尽,但觉醇馥幽郁,唇齿留香。

这滋味隐隐有些许熟悉,谢挚又细品了品,姜契笑道:“想起来了吗?”她揭晓答案,“当年母皇赐宴上,我们喝的就是这个。”

“看着桃子,你还有印象吗?”她笑着指着盘中的粉嘟嘟仙桃,其上有璀璨银光流淌,“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吃。”

经姜契这一说,谢挚也想了起来,捧了那仙桃在手中,心中也是感怀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姜契还记得这些小事,她真是心细,甚至连谢挚自己也忘记了,“谢谢你,阿契,你真是有心了……这桃子如今已经很难找了吧?”

“御花园中种着桃树,倒也还好,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幼苗,只是不知昆仑山上能否栽种。”

姬宴雪道:“昆仑山也有花园,当然可以种。”虽然姜契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姬宴雪还是心里不大舒服。

看向谢挚时,眸光已经柔和了下来,“你想吃吗?喜欢的话,我种来给你吃好不好?”

“你还会种树吗?”

谢挚惊讶,姬宴雪到底涉猎有多广泛啊,她怎么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不会,”姬宴雪淡道:“学就是了,我会学得很快的。”总之要叫姜契无法再拿这桃子讨小挚欢心才好。

“真厉害,”谢挚笑着朝她眨眨眼,“那我等着陛下的桃吃?”

姬宴雪心中的不快被轻而易举地抚平,许诺道:“等我。”

姜契见她们二人互动,如此自然而然,而又难掩亲密,又听谢挚开玩笑叫姬宴雪“陛下”,心中微动,不由得想到倘若小挚这样叫自己会是怎样,一时又想,假如没有摇光大帝,那么能得小挚如此对待的,便会是她了么?……

桌上四人各有心思,姜契走神思索,姬宴雪提防姜契,姜停云将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看得清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连连饮酒,唯独谢挚对此懵然不知,只以为姜契是自己的昔日旧友。

谢挚道:“洛京如今发展得真好,五百年间能有此气象当真不易,我与阿宴一路自东而来,途中颇闻民众颂圣之声,大家都夸赞你,感念人皇陛下的恩情呢。”

姜契闻言并不骄傲,只是微微一笑,叹道:“百姓总是如此良善,我只是稍做了一点事而已,哪里值得他们称颂呢?”

她在谢挚面前并不称“朕”,仍像少年时与她闲谈一般,“我资质愚钝,远不及大周之前的人皇,其实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至今空长年岁,时常惶恐惭愧,比起神帝陛下,更是弗如远甚。”

“人皇乃是人族之皇,昔日周天子控西荒而霸东夷,威震五州人族,自然当得人皇之名,我看,以后这个人皇帽子,我未必能戴得稳,恐怕到我的孩子时,便要改叫周王了。”

姜契说得平静,甚至仍在微笑,实则这话已经极深,倘若不是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便绝不会说出,姜契对皇后甚至没有提到过自己内心最深的忧虑,但现在,却随意地对谢挚说了出来。

姜停云暗叹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今日陪谢挚她们进宫了,这些话,她并不想听,她也不应该听。

她闷头只是喝酒,作出大醉之相,干脆歪在坐席上闭目养神。

连谢挚也没想到姜契会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她知道,姜契说得不假。

一些事情连她刚复生不久也能察觉,坐在人皇的位子上,对于世势的波涛,姜契一定能感受得比她更清晰,她是直面诸多变化的人。

“我有时会想,这或许就是我应当面临的命运吧,如果把大周比作一整天,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复正午的炽烈,显而易见,接下来的日光将会愈来愈淡。”

姜契开了个玩笑,笑道:“我只希望,它不要在我手上落日便好,那样恐怕母皇会杀了我的。”

“大势浩荡,犹如江河,阿契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尽己所能,若能无愧于群臣百姓,已是极难得了。”谢挚道。

姜契温声应好。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无能为力之事,她只能尽力应对,却也无法改变,但是将心中的忧虑告诉谢挚,却让她有一种卸下一块大石的放松感,只是听她安慰,也已很开心了。

“小挚,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和神帝陛下,若不是你们,歧都恐怕会彻底毁灭,至今五州还在龙族的统治之下不得翻身。”

姬宴雪淡淡道,“五百年前你已谢过了,不必再谢,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并不是特地为了救你们。”

谢挚终于意识到了姬宴雪对姜契隐约的不喜,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猜也便是和她有关——大概率是因为她叫姜契“阿契”,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在桌下轻轻捏姬宴雪的手,半是顺毛,半是示意她不要说话,“哪里的话,我们回来得还是太晚……姜契,你能讲一下当日的景象么?”

姜契稍晃了晃神——她不叫自己“阿契”了么?怎么忽然……

“当然可以。”

虽已过去了五百年,但姜契提起裂州之战时还是神色稍显黯然,她简略地讲了一遍龙族入侵的经过,补全了不少谢挚所不知的细节。

“……最后,母皇亲自出宫迎战。”

“她陨落在我眼前,大周宗室凋零,我的兄弟姐妹尽数战死,只余我一人被你救下,阔弟和食月犬也……未能存活。”

“他很勇敢,和食月犬自爆在了真龙口中,后来清扫战场时,在一堆血骨之中,兵士找到了食月犬脖子上挂的金牌碎片。”

谢挚忆起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少年,与那漆黑英武的黑犬,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当年她初至歧都,人人都对她心怀鄙夷,是姜阔第一个同她搭话,夸她厉害的,她那时候年纪小,老是羡慕姜阔可以骑着食月犬,食月犬稳重又聪明,常常不动声色地悄悄照顾她。

她轻声道:“七郎……是最勇敢的小皇子,小狗郎君也是最威武可靠的神犬。”

“若是阔弟和食月犬听到你如此说,一定会很高兴。”姜阔会笑得见牙不见眼,而食月犬会装作不在意,但是尾巴欢快地摇。

姜契抬起眼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小挚,你……恨我母皇么?”

——倘若恨,也会连带着怨她的女儿我吗?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答:“谈不上恨。”

“其实,她也是出于维护大周才下令追杀我的,我也明白,这是她作为君王必然的选择,换做别人是人皇,也会一样追杀我。”

我不会的——姜契在心里说。我不会……

但是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匹不懂规矩的西荒野马,我也从来没觉得她有多么了不起。”

谢挚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正是姜晦之的女儿,“抱歉这样说你母皇,你会不开心吗?”

“不会。”姜契摇首,“你不喜欢我母皇,也是理所应当,她对你很不好。”

谢挚朝她笑了笑,她知道姜契不会因此生气,“没关系,我也曾率领北海生灵起义,与她谈判,让她受挫,现在她去世已久,我也佩服她战至最后的英勇与气节,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吧。”

“不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君王,出众的人皇。”

因为谈及裂州之战,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于是谢挚特意挑了个轻松的话题:

“对了,刚才听你说到孩子,你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吗?”

她眉眼间尽是顽皮的笑意,“怎么不把皇后请出来让我们见见?我还记得,当年在圣花秘境里你为镜山所惑,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口中还喃喃在叫‘皇后’呢。”

小挚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时唤的是她……

姜契道:“是啊,现在我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大,名叫姜恪,”说到女儿,她的目光也满含温情,“至于皇后,之后引你见也不迟。我想今日主要是招待你和神帝陛下,恐怕她出席不大合适。”

她神色无异,也调侃谢挚道:“你与神帝陛下,有打算要孩子吗?”

谢挚脸薄,顿时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姬宴雪,小声说:“我和阿宴商量过了……没有这个想法。”

“嗯?”这下姜契才是真的惊讶了,“竟然如此么?我以为……”

神族难以繁衍,她们二人又俱是天资绝伦,她本以为姬宴雪是必定要孩子的,如此才好延续血脉,继承神帝之位。

姬宴雪道:“我想和小挚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道侣之间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孩子也不是必需。”

姜契微微一怔,疑心她在暗讽自己不够忠贞——她的后宫比起其他人皇来说堪称冷清,但也并不是只有皇后一人。

但是看姬宴雪神情,她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倘若不是因为小挚,她或许连自己也懒得多加理会。

……是她多想了吗?

第396章 幻梦

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吧,姜契安慰自己。

“如此也好,养孩子确实十分费事。”

“小挚,你还记得谢灼和吕射月吗?”

“当年龙族入侵,我母皇下令,将少年天骄们通过狐族的飞舟送至星星海,以此为人族延续火种,总共选取了千余人,但有数十人察觉到此行的目的,半途折返回来,选择回到歧都共御真龙。”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壮烈牺牲,但也有几人活了下来,吕射月和谢灼就在其中。”

“射月,我记得她,”谢挚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剑名惊芒,人名射月,天衍宙峰,独一雷纹’,是天衍宗的小剑仙啊。”

谢挚与吕射月当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吕射月性情豪迈不羁,两人交情颇好,时常聚在一起切磋剑道。

姜契笑道:“对,就是她,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天衍宗早已覆灭,世间再无第一仙宗,不过这五百年间,中州也逐渐兴起了许多新宗门,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正是其中的翘楚。她若是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

“长珩剑宗?这名字很好听,听起来是以剑道为优长了,”听到故友的消息,谢挚也很开心:“等我之后去登门拜访一番,我也好久没和射月一起饮酒了。”

“谢灼……现在还好吗?”想了想,她又问。

谢挚早已从小世界的万千光镜中看见了一切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自己与谢灼的关系。

谢灼……就是谢拙,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她们在同一株莲花中诞生,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平心而论,谢挚对谢灼的观感很复杂:

当年在红山书院,她一直与谢灼处不大来,一则因为谢灼娇纵任性,只爱缠着宋念瓷,别人一概很少理会;

二则因为她叫宋念瓷为“瓷姐姐”,谢灼吃醋,因而看谢挚不顺眼,老是和她对着干。

谢挚脾气虽好,可也不愿平白受气,所以总是对谢灼绕道而行,若是实在逃不开,也会正面顶谢灼一两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如今知道,正是谢灼告诉王昶她进入殷墟的秘密,这才招来大祸,令她不得不逃亡出城,身死潜渊,在北海隐姓埋名数载,谢惜自与云清池谋划良久,只为剖开她的心脏取出涅槃种为谢灼换上,她自降生起便只能作为谢灼的影子存在,谢挚心中固然苦痛,可也没有什么针对谢灼的怨怼。

她不喜欢她,但也并不迁怒她或者讨厌她,更不恨她。

她对谢灼,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悯抑或同情。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本心,她也是被命运逼迫走到这种地步;命运对谢挚固然残忍,可也未尝给予谢灼温情。她经历的比谢挚要好一些,可在谢挚看来,那仍然很苦。

她也是救宋念瓷心切,受王昶言语引诱,一时糊涂,这才告密的,谢挚不打算原谅她,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当时的想法。

说到底,谢灼当年,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啊,小孩子犯错,也是理所应当的。

罪魁祸首不是她,她真正应该恨的人也更不是她。她应该恨宗主,恨谢惜自——作为一位母亲来说,谢惜自的心的确狠极了,她对他们姐妹就像工具一般使用,看不出半点情分。

可是谢惜自早已死去了,她想恨也无法;

而宗主……如今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有时谢挚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死还是生。

她若是生,那么她要报复她,让她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她踏入永世不能翻身的境地吗?谢挚并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而宗主若是死了,那么扪心自问,她开心吗?似乎也并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