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盒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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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有薄雾。
舒图南站在宁城大学门口,等着廖依来接她。
今天是高校长的忌日,她和廖依提前几天就约好,今天要回宁城给高校长扫墓。
她在大学门口等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一辆黑色埃尔法慢慢驶来,廖依坐在副驾驶上冲她挥手。
埃尔法停在她面前,后座车门缓缓打开,舒图南正要上车,却在看清车里人时猛地刹住脚步。
林漾月穿着素净的米色套装,怀里抱着一束白色洋桔梗,正低头拨弄手上的金丝镯。
廖依见她半晌没上车,扭头看她几秒,恍然大悟立刻解释:“高校长去世后,漾月姐每年都会去宁城扫墓。”
林漾月将花束往怀里收了收,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真巧。”
巧个鬼。
舒图南本来打算坐火车回宁城,是廖依再三邀请,才同意坐她的顺风车。
廖依可没提前告诉过她林漾月也在。
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廖依,廖依只知道林漾月是她的资助人,却不知道她们之间那段隐秘的过往…应该不知道吧?
舒图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出国前廖依才高中毕业,两人交流不多,自己肯定没跟她提过与林漾月的事。
林漾月应该也不会说,毕竟那时候林漾月对外只说她们是普通关系。
而且廖依也说了,林漾月每年都会去容美,要是舒图南这会儿突然拒绝上车,倒显得她意识过剩。
权衡再三,舒图南还是坐上车。
幸好埃尔法是七座车,第二排是两个独立的座椅,她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舒图南如是想。
至于林漾月…舒图南偷瞄一眼身侧的林漾月,正好撞上林漾月望过来的目光,眼神对上,林漾月莞尔一笑。
舒图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移开目光,假装看窗外风景。
黑色埃尔法很快出了城,道路两旁青山如黛,在薄雾中连绵起伏。
舒图南偏着头,目光追随着不断后退的山影,苍翠的山廓在视线里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流动的墨色,就像她纷乱的心绪。
她看得太专注,直到脖颈传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个小时。
舒图南轻轻转动僵硬的脖子,听到后颈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是…岁月不饶人。
转身坐直,舒图南余光瞥见林漾月正低头看手机。晨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
她今天没戴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长发也没有披着,而是用浅咖色发带松松束成麻花辫,垂在修长颈侧。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温柔,让舒图南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漾月发完消息收起手机,将臂弯里白色洋桔梗换了个方向,突然开口,“你女儿呢?怎么没一起带出来。”
舒图南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与自己说话。
只是…
女儿?
见她不吭声,林漾月以为她想回避这个问题,眉头一拧佯怒道:“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
舒图南眼神躲闪:“…不是,有其他人照顾她。”
她一点儿都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林漾月却硬把话题打开:“保姆?看得住吗,她似乎很黏你。”
舒图南含糊其辞:“嗯,她是很黏人。”
林漾月继续问:“她有上幼儿园吗?听闻郁说你们之前一直在米兰,突然换了个环境她能适应吗?”
舒图南呆住,她的“女儿”和林漾月有什么关系?她怎么这么多问题。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界,林漾月轻咳一声,与她解释:“我的侄女…乔如曼的女儿,也刚回国不久。回来后很不适应,一直不愿意去幼儿园。”
哦,所以林漾月是出于关心侄女,所以想跟她聊育儿心得?
舒图南仔细回忆了下闻满刚回国时闻郁和自己的聊天,安慰她道:“小满回国之后,一开始也不太适应,在学校总不肯说中文。不过慢慢就好了,小孩子嘛,适应能力很强的,你也不要太担心。”
林漾月注视着舒图南的侧脸,发现她提起“女儿”时,眼角眉梢会染上温柔神色,这种母性光辉她在乔如曼身上也见到过。
这让林漾月的心一阵刺痛。
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和舒图南讨论她的“女儿”,也不喜欢别人在她心里占据重要角色。
但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舒图南现在对她很防备,态度疏离又冷淡,她想了解她这些年的经历,就必须了解她的“女儿”。
而且归根结底这是她自找的,是她先说分手舒图南才会出国,在陌生的国度生下女儿,吃尽苦头后带她回国一个人独自抚养她。
坐在副驾驶的廖依突然回头,“咦,图南姐你有女儿啦?几岁呀,那你家那位呢,也和你一起回国了吗?”
第88章 她就是故意的
舒图南知道自己正在编织一个拙劣的谎言,只要她们到繁星打听一下就能拆穿,但此刻她却像着了魔一般无法停下。
她心一横,索性撒谎到底:“快四岁…她在米兰的工作还没收尾,过几个月才会回来。”
廖依又问:“是小满节气出生的吗?那快到她生日了呀。”
“…是的。”
林漾月支着下巴看着她,眼神带着莫名的怜爱,语气也充满心疼:“在国外边念书边带孩子,一定很辛苦吧。”
舒图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肯定是辛苦的。
但是林漾月的重点是不是弄错了?
如果她“女儿”马上四岁,算算时间她出国前后就得“怀孕”,时间才对得上呀!
那时候她们才分开多久?半年都不到。
林漾月怎么这么平淡就接受她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因为不爱,所以不在意吗?
舒图南心里莫名发酸,她觉得自己好没有骨气,明明五年前被林漾月伤得那么深,现在她只不过和颜悦色地和她说几句话,她就又开始纠结往事。
出于某种复杂心理,舒图南立刻否认:“没有,一点儿都不辛苦,前两年最难带的时候我都没怎么管过。”
她这可不算说谎,毕竟她第一次见到小满,她就已经一岁半了。
“两岁以后我也只负责做晚饭和偶尔带睡。”
这也是事实。
“她虽然有点黏人,但是很乖很可爱,学习和工作辛苦时,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感到很幸福。”
她说得情真意切,车厢内却突然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
她偷偷看林漾月,林漾月垂着眸摆弄臂弯的洋桔梗,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有她陪着你…也挺好的。”
……
黑色埃尔法平稳停在容美初中门口,舒图南走下车,抬头打量曾经的母校。
她曾在这里求学三载,也是在这里结识高校长,从此受她多年照顾。
校门旁的铁艺招牌已经褪色,“容美初中”四个字边缘的漆皮微微翘起,在风中轻轻颤动。越过校门能看到学校后面有座墨绿色的小山,山上的树木比记忆中更茂密,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春风中泛起波浪起伏。
舒图南记得念书那会儿学校里常有学生情侣逃课,偷偷溜到后山去约会,自己也曾逃掉一节体育课,躺在半山腰那块平坦的岩石上看云。
林漾月最后一个下车,她今天没穿高跟鞋,而是踩着双平底乐福鞋。
“走吧。”廖依率先迈开步子。
舒图南和林漾月走在她身后,脚下的水泥路渐渐变成泥土小径,青绿的野草擦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快登上山顶,眼前的景象却和舒图南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她以为山顶只有一座孤坟,看到的却是一座精心修的墓园,石砖围栏圈出约莫十平米见方的区域,中央的墓碑前摆着一束已经枯萎的白桔梗。
黑色墓碑上刻着高校长的照片,戴着熟悉的眼镜,眼角堆着慈祥的笑纹,是学校教师栏上挂着的那张,也是所有师生最熟悉的那张。
她的音容笑貌,被永远定格在此处,变成冰冷的石碑。
照片下方,“高芳”两个字刻得端庄隽永,一笔一划都透着为人师表的温厚。右上角是她的生辰和逝日,左下角应该镌刻后代姓名的地方,则刻的“容美初中全体师生”。
一阵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突然掠过山顶,风声中夹杂着山下操场隐约的喧闹。打篮球的喝彩声,练习体操的广播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哨音,都与十几年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那声音穿过时光的帷幕,在舒图南耳边愈发清晰起来。
她恍惚看见,逃掉的那节体育课,穿着洗得发白旧衬衫的高校长独自一人来山上找她,轻轻擦掉她脸上泪痕:“我和你们体育老师说好了,下周体操比赛你还是参加,校服费用你不用管,我给你垫上了。”
记忆的闸门突然被冲开,她忽然就想起自己逃掉体育课的原因。
学校广播体操比赛在即,她被选中参赛却交不起校服钱。那天上课,体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没有新校服就不能参加比赛,这是规定。”
她的自尊心在贫穷面前一文不值,逃避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她第一次产生逃课的想法,并且实践了。
是高校长找到她,把她带回去。
比赛那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在阳光下和同学们一起伸展手臂。看台上的高校长朝她竖起大拇指,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欣慰的光。
后来,那套校服被她穿了很久,第一次见到林漾月的时候,她还穿着它。
一阵刺痛从心脏蔓延到眼尾,舒图南眼眶湿润,视线变得模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墓碑上校长永远微笑的眼睛,冰凉的触感又让她猛地缩回手。
廖依蹲下身,沉默地捡起枯萎的洋桔梗,林漾月上前半步,将怀中那束新鲜的洋桔梗轻轻放在碑前。
下山的小径被杂草铺满,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漾月接起电话后渐渐落在后面,舒图南趁机快走几步,与廖依并肩而行。
“高校长的墓园是谁修的?”
廖依转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身影,脚步微顿:“是漾月姐。”
果然如此。
舒图南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她就猜到,容美初中连生锈的招牌都不舍得更换,哪能掏一大笔钱给高校长修墓园。
三人回到容美初中门口,临上车前廖依突然说:“难得回容美镇一趟,我想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就不和你们一块儿去宁城了,明天我再自己坐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