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宰
春节来扫墓的人很多。
自从禁烟后, 扫墓的人从烧纸改成了摆放花束。
两人沿着窄长的石阶一路上去,两侧柏树苍青,哪怕在冬日也有色彩。明明在山顶, 风却越走越静, 像替亡人引路不愿多扰。
秦落跟在沈一逸走了好久才到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 被风沙磨得发灰, 却依旧能看出五官轮廓。她身穿素色旗袍, 静静凝望, 眉眼弯弯地笑着。
秦落在旁站定,心里轻轻跟着跳。
这和她在网上搜集到的旧资料全然不同, 那些照片里,沈母是个桀骜的艺术家, 但今天看来她不是什么烈女性格。
沈一逸弯腰, 将两人买来的一大捧花束摆放整齐,随后掏出纸巾给照片仔细擦拭。指尖抚过名字的最后一笔,秦落没有催她,只是默默站在她身旁,她们之间隔着一座碑石, 除了风,只剩太多年沉默的真相。
“又是一年。”
沈一逸的开场白过于冰冷, 甚至不如秦落去看父亲时还会热情打声招呼。这让秦落格外清醒,意识到徐梦已经以尘土的方式长眠于此很多年了。
她心口跟着揪痛, 不自觉地侧身。
沈一逸缓缓开口,声音被山间的风分割,“好久没来看您, 因为工作太忙清明都没来扫墓,不要怪我。”
她得有一年未曾来过。
第一是工作确实很忙, 其次是这些年她疲于寻找,越是松弛就越想回避,她不敢,也不知怎么来看母亲。
每每站在此处,见到碑上的照片,看到她的名字被黑体字刻进石头,平整、冰凉,她的恨意就会增长,犹如顽疾。
沈一逸的声音很轻,“她叫秦落。”
眼神平静,自然地对久别重逢的人介绍伴侣,“高中时跟您提起过她。”
记得也是春节,秦落与她失联了好几天。第一次被分离焦虑打败的沈一逸让父亲深夜带她来见妈妈。
当时她就站在这里,和母亲说起好多关于秦落、以及青春期的烦心事。
曾经口里爱看小说、数学很差、个子很高、戴眼镜的女生,如今来到了母亲的面前,再提起她的名字,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伴侣。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又到一起。”
沈一逸语速缓慢,过去种种都在三言两语里汇总,不言好坏,不诉悲喜,“今天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秦落看沈一逸逐渐佝弯的背,好似坨了千斤重,表情中是她说不尽的失望。秦落伸出手,规矩地揽住她的后背,托住住,想让她挺起身。
秦落面向墓碑罕见地温柔道,“阿姨,我是秦落。”
她和素未谋面的女人打着招呼。
“您放心,您的案子我们还在努力。”秦落替不敢开口的沈一逸说道:“ 进度虽然缓慢,但也有不少好消息。”
沈一逸侧望,见秦落面带笑意,比起自己的失意,秦落才像是春节来看望故人该有的神情。
秦落不太懂母亲该是什么样的角色,但她知道孩子希望自己是被爱着的,“我知道您拼命救下她,定是希望她好好的活下去。您现在可以放心,她有在努力。”
“嗯。”
沈一逸勉强地笑起来点头,“是的,我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好好生活了。”
尽管心底有个黑洞,但她正一点点努力填满。
沈一逸抓住抚在背后的手,牵起秦落的手腕在风中站定。天渐渐黑了,她分辨不清站在远处的人影是执着,还是它真的存在。
她想,就算没有秦落回到身边,她也该停下这些苦痛的折磨了。
人生真正的难题,从不在选择。
她终于不再后悔。
不后悔为了执念放弃情感,也不后悔为了安稳而放下执念。
多少自由加上多少宿命,多少执着兑进多少放弃,人生口味过浓或过淡是要亲口尝过,才知甜苦酸辣。
“妈妈,我会好好生活。”
妈妈。
记忆的选择总是很奇怪,不懂为何珍贵的过往要遍布残忍的痛苦。
我记不起他的模样,却记得清堵在门口的那双手。恨太浓会让我被恐惧控制,恨太淡会让幸存变得可笑。恐惧总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浓烈的大雾总是包围着我,它们摆布我、控制我,让世界里的颜色总是灰蒙蒙。
妈妈。
所有人都畅想过躲进大海,却没有人敢久久沉溺于此。我好孤独,对过往的反复确认,对答案强烈追索,无法稀释的过去,会沉淀在灵魂里成为钝痛的根源。
过浓的失落变成了石子卡在我的胸口,总是咽不下,极度令我窒息。
妈妈。
希望明年是气温缓慢回升的春天。
没有号角,没有仪式,只有不再整夜梦见那道锁死的门,不再将一切疼痛都据为己有。
妈妈。
我现在能听到其他的声音。
切菜板上姜蒜、出门前秦落提醒的天气,窗帘滑轨的卡顿、家里永不停止地烘干机,它们涌进了我的耳朵。有些真相无法通过搜索得知,它藏在时间缝隙里,藏在看待世界的双眼里。希望它的存在没有占用我太多勇气。这里我已经来过,现在我要离开。趁时间还早,我该去翻阅新的大山了。
这不是修正,这是将生命中新的爱带进旧伤中延续。
是重新启航。
妈妈。
我知道,你肯定会为我感到开心,
“阿姨,我会陪着她一起好好生活的。”
风从山头掠下,山间整点的寺庙撞响了钟,像尘世深处的一声应答。秦落搂住她,搂住她逐渐挺拔的轮廓。路灯下,只有二人被拉长的影子再无其他。
直到两人下了山,坐进车里,始终寡言少语的沈一逸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比那天秦落哭得还凶。秦落没有安抚,只好伸手关掉了空调和音乐,扶着方向盘默默地等待。
不知为何,秦落在等待的间隙给姜妍发了信息,说晚上会带沈一逸回去吃饭。
到家时,沈一逸已经哭肿了双眼,见到姜妍笑着迎接她的到来,玄关是早就准备好的拖鞋,微肿的眼尾又开始泛红。
姜妍没料到沈一逸大过年会是如此模样,吓了一跳,心疼地问她发生什么事,怎么哭成这样。
秦落倒是直接,说她们刚刚从扫墓回来,给姜妍把满肚劝慰话都堵了回去,不得已躲去厨房做饭。
姜妍还记得沈一逸爱吃什么,做了满桌子老菜单,上桌时特意把爱吃的素菜往她面前摆。
这里不是秦家从前住的小矮房,冬天潮湿、狭小局促,桌子也不是木头圆桌,可三人好似未曾改变,姜妍还是爱给沈一逸夹菜,嘴里仍旧念叨着嘱托。
“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这道菜。”
“秦落作息混乱得很,总是不吃饭,你可不能学她。”但现在姜妍学会了用公筷,知道这样干净卫生,她夹了一筷杭白菜放进沈一逸的饭碗,“我听秦落说你之前做过胃手术。”
秦落更正道:“是阑尾手术。”
“那阑尾也是在肚里子呀。”姜妍严肃道:“你们年纪也不小了,现在要学会保养身体,该锻炼就锻炼,不能老是坐在电脑前面的。”
“嗯。”沈一逸点头。
秦落皱眉扒了一口饭,“那我要是能躺着赚钱肯定也不坐着。”
“你这个孩子很爱唱反调。”姜妍也跟着咂嘴,但随后她看着沈一逸笑道:“还是小沈好,阿姨说什么都听。”
沈一逸连忙咽下,“阿姨我们保重身体,您也要经常体检。”
姜妍摆摆手,“检查什么检查,一把年纪了大病治不好,小病不用治,。”
“那我们谁也别说谁。”
…..
沈一逸夹在母女中间,不像过去那般坐立难安,反倒是自己吃自己,她刚刚哭得太凶了,现在很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左耳多听秦妈的唠叨,跟着附和两句,随后右耳多听秦落,跟着点头配合。
如果姜妍中途问:“小沈你说,阿姨说的对不对。”
沈一逸还会抬头对视,平静、认真地嗯嗯两声,随后继续低头干饭。
有人帮腔的母亲,不必小心翼翼地琢磨女儿的喜怒,有爱人在的女儿,也不用守着那道防线与距离。
她们无人关心明天会不会好起来,姜妍只在乎自己的手艺退步了没有,秦落只在乎沈一逸开心了没有,而沈一逸感受着秦妈的爱,曾经难以拥有的情感有了温和的出路。
晚饭结束,两人在附近新建的公园里散步。
抬头间,秦落家在楼宇缝隙中化成一抹灯光,狭小地挤在半空替代了星星,在眼眸中沉浮。
秦落怕她跌倒主动伸手,沈一逸半搭在手腕,磨蹭着前行。
“你就不能晚上住在我这儿吗?”
“不能。”
秦落不想和她分开,“那我和你爸说一声去你家行吗?”
“哎呦,外婆在我家。”
秦落道:“我晚上偷偷去呢?”
沈一逸侧身看她,“又不是见不到了,分开一天都不行吗?”
秦落撇嘴,“你不会想我吗?”
“一般吧。”
秦落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她把人拽进怀里,“不行,你得说你会很想我。”
她哭红的眼睛还未完全消肿,哪怕姜妍已经给她用鸡蛋敷过了,秦落心疼地摸她脸,“不然我就大庭广众强吻你。”
沈一逸觉得秦落这幅模样让人很心安,
这样的心安会照醒她的黑暗。
沈一逸轻勾住秦落的脖子,模仿秦落第一次亲她时的力度,轻轻地覆盖在唇角。
“那就吻吧。”
第163章 完结(下)
又是一年夏天。
沈一逸从保姆车下来走了不到五步就热得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