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笃
隋秋天回来的时候脚步很平稳,像是去处理外面的偷拍者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倘若棠悔是真的看不见的话,她就会这么以为。
但她看见了。
隋秋天蹭上白灰的、粘着零碎枯叶的制服,略微凌乱的领口,稍微散下来的发丝,架在鼻梁上生起雾的眼镜,疑似跑过来便有些压不下来的气喘……
以及。
在步入她视野时,就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
还有。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长椅上时。
隋秋天陡然松一口气。
然后又从绷紧变得放松下来的表情。
那个瞬间。
棠悔攥紧手中的墨绿丝帕,很想站起来,跑过去急切询问隋秋天发生什么。
但她在隋秋天眼中是个盲人。
这种伪装使隋秋天对她卸下很多防备,也使她失去很多可以袒露自己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原地,在听见隋秋天的脚步声靠近时,颇为茫然地抬眼。
然后在近距离看见——
隋秋天背着她的、那只无法压抑住颤抖的手之后。
仍然装作全然不知地抬眼,“隋秋天,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他离开了。”隋秋天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稳,不像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那般颤抖。
“他怎么答应的?”棠悔目光晦暗,落到隋秋天擦出血痕的手腕上。
“我……”隋秋天有些犹豫,但似乎是在这时候注意到自己不太得体的衣着。
便理了理发丝,也抬手扶了扶眼镜,然后木着脸说,
“我给了他一个管家给我的中秋大礼包,然后他就很感谢地提走了。”
棠悔望着她不说话。
“好吧。”
隋秋天大概是不忍心欺骗她太多,挣扎过后换了种更笨拙的说法,
“其实我爬到树上吓他了。”
棠悔盯着隋秋天始终不肯给她看的右手,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怎么吓他的?”
大概是也注意到她的视线。
隋秋天缩了缩右手。
脸色相当不自然地阐述,
“我带着相机爬到他旁边的树杈上,开着闪光灯拍了他很多张。”
说完之后。
也仍然试图装作冷静,嘴角平直地望着她。
“……”
事实上。
棠悔没有听人讲过这么拙劣的谎言。
但隋秋天看起来的确不想让她发现这件事,为此都不惜向她撒谎。
棠悔目光下落。
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想到这里,她掐紧指腹。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
然后将右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腰间,没有再像刚刚那样抑制不住发抖。
并且温声开口。
似乎是想要转移她对这件事的注意力,“管家走了吗?”
“咔嚓——”话落,旁边传来一声响。
隋秋天警惕抬起头来。
却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正举着相机,冲她们两个很开朗地笑了笑,
“试试相机而已咯。”
是摄影师?
隋秋天有些疑惑地看向棠悔。
棠悔低着眼。
目光从她垂在腰边的右手上刮过,轻声说明,“是这次来为我们拍摄全家福的摄影师。”
原来如此。
隋秋天思索一番,觉得棠悔的想法很合理,谁说一个人就不可以拍全家福了?
于是她很真诚地抬起下巴,说,“棠小姐,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
棠悔“嗯”了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年轻的摄影师及时补充。
“晚点——”
“棠小姐需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摄影师眨了眨眼,“我到底听谁的?”
隋秋天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退到摄影师身后,谨慎地说,
“听棠小姐的。”
她只是看到棠悔没有换上那套新礼裙,想要提醒。
但今天。
她貌似已经介入棠悔的太多决定。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擅作主张——隋秋天有些负疚地想。
“隋秋天。”
棠悔在长椅上喊她。
她好像没有打算去换礼裙的意思,“你过来一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走过去,背对镜头,面向棠悔,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站着。
“你站过来点。”棠悔说。
隋秋天抿唇看了眼摄影师。
对方低头调试着相机。
之后又将相机对着山间的风景晃了晃,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走近一步。
影子停在棠悔的鞋尖,有些拘束地说,“棠小姐,我已经过来了。”
“稍微弯一点腰。”棠悔仰头望她,脸庞上融着潮湿光影。
隋秋天不懂棠悔要干什么。
但今天她的确隐瞒了棠悔许多事,便只好用“听从命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蹲在了棠悔腿边。
棠悔的目光随着她下蹲而下落,隔着午后阴郁的潮润,落到她眼底。
“棠小姐。”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棠悔应了一声。
然后微微抬手——
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素养,又或许是出于对雇主的担忧,隋秋天没有躲开。
于是。
棠悔的手也就真的落到她的耳后,替她整理奔跑时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也帮她整理与那名偷拍者争执中变得有些皱的衣领。
晨起时下过一场雨。
女人手指骨骼很细,温而轻,帮她整理发丝和衣领的时候,她背对着被雨水浸湿的黑色树林,用那双含着水分的眼睛静静望住她。
好像在用整只手掌捧着她的脸。
而那个时候。
隋秋天想,自己应该再小心些的,至少与那名偷拍者追逐,去抢过对方手中可能藏有许多棠悔隐私的相机时,不要被树枝刮破她右手的衬衫袖口。
那是棠悔特意让裁缝赶在中秋之前,为她制作的新制服。
制服外套的胸襟上。
还绣了两片很小很漂亮的棕枫叶。
因为是秋天。
而本来,她也是想让她漂漂亮亮的,过个中秋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