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岚馨
当天下午,校保卫处和房管处就来了人,他们的声音威严洪亮,以至于我在咨询所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勒令田宇和David,从此不得同时出现在唱片店和“才俊公寓”里,理由是他们的行为和关系有伤风化,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如果不听从命令,学校就收回唱片店,同时把田宇赶出“才俊公寓”。唱片店面和“才俊公寓”都是学校财产。
没有课的学生纷纷从校园和“才俊公寓”跑出来围观。田宇和David淹没在了人群里。我有点心慌,同时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校方对同性恋的排斥和拒绝。整个世界都是由一个个小单位组成的,依此类推,同性恋者到哪里都会被拒绝。就是在大街上随意亲密,说不定也会招来警察。
此刻,我心里像缠着一团乱麻。我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即便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和桑子好了,也绝没敢带她来过学校。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无用的懦夫!但是,除了继续伪装下去,我又有什么力量反抗这个世界?田宇和David的遭遇,使我更加恐惧地感到,我的身份一旦被校方知道,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不仅咨询所挂靠着学校,我还是一个心理医生!这面具和伪装是无形的枷锁,也许会把我套牢一辈子。
突然,那边骚动起来,围观的人群散开一些。我抱歉地放下正在咨询的客人,叫蓝玉照应着,抽身去现场看看情况。
打着伞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原来是David和校保安员打了起来。这不难理解,David的个性很强,一定是受不了这么粗暴的对待,才失去了理智。尽管David很有勇气,却完全不是保安员的对手,保安员根本没用手里的电棒,尽管穿着雨衣,擒拿动作依然利落,David被打翻在地,半边脸擦得血淋淋的。
我吓呆了,看一眼柜台后的田宇,他也被吓傻了,惊恐地张大了眼睛。David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保安员作势欲扑,保安员立即朝他举起了电棒。
“David,别自讨苦吃了,你斗不过他们的——”田宇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带翻了柜台上的豆浆杯。
田宇猛地扑到David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田宇的嘴唇都吓白了,秀美的眸子幽怨、绝望。David泄气了,轻轻推开了田宇。保安员手中的电棒也降落下来。人群的目光都转向了田宇,发出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老实点!不听规劝,学校明天就采取行动。性变态!”保安员驱散了围观的学生,临走时丢下这么句话。
“真恶心!”房管员应和着说。
人群散了,“天韵唱片”门前只剩下我、田宇和David三个人,彼此呆呆地对望着。此刻,音箱里响着陈百强的粤语老歌——这一定是田宇的喜好,总是与众不同。在这种阴森郁闷的雨天里,一个死者的歌声听起来非常怪异,像一缕不肯散去的魂,在寂寞的天空里游荡着。
David的目光稳定在田宇脸上,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也没说出话。他扭身进了唱片店,拿出一个黑色行李包,背在身上,夺门而出,朝市区方向走去。
“David,你要去哪里?”田宇追了两步,喊声里带着哭腔。
“我爷爷还留下一所破房子。”David没有停下脚步,只把脸扭了过来。他脸上的血已经浸了出来,紫红的一片,刺得人从眼睛痛到心里。
很快,David又把脸转过去,加快了脚步。
“David,这不是我的错——”田宇站在细雨里哀号,“你去校医院包包伤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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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潦草地安慰田宇几句,就离开了,我不想把极度的压抑传染给他。也许,此刻他更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
回到咨询所,我勉强做完了一个时段的心理咨询。刚把客人送走,就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冯翎?”蓝玉惊慌失措地蹲在我身边。
“我有点累,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对她强笑了一下。
“你可不能叫累!”她的反应有点怪异。
“为什么?”
“你一叫累,你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倒下的。”
“那好,我不叫累,我是支柱!”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唉,你的脸色确实不好……”她担忧地摸着我的额头。
她的手有些凉意,扑灭了我的焦躁和苦闷,挺舒服的。她的坚忍和关切通过那只手,传递给我,使我不再感到轻飘,也不再担心随时可能蒸发掉了。
“我给你倒杯热水喝。”她准备起身。
那只手刚要离开我的额头,失去依托的轻飘感又向我袭来,孤独和无助控制了我。我突然担忧起桑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事实上,我连自己的心都稳定不住啊……陡然间,我有种崩溃的欲望。我突兀地抓住已经移开的那只手,把它按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对不起,我有点招架不住,头晕……”我放开了她的手。
“身体不舒服?”
“不完全是。”
“桑子没给你百分之百的幸福?”她的声音里有些酸楚。
“没有别人想象中的完美。”
“她不够爱你?”
“唉,一言难尽……”我搪塞了过去。
在蓝玉面前谈论Les之爱似乎不大合适,同时,桑子也是个太复杂的矛盾体。再说,每一个爱情故事,感兴趣的也许只有当事人。当事人自以为惊天动地的爱情,在旁观者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
喝了蓝玉倒的温开水,我感觉好了点,欠身坐起来。蓝玉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看着我,眉宇间积聚着难以言传的隐情。
“你有心事?能跟我说说吗?”我问道。
“嘉峰刚装修了房子,晚上请我去吃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
“好事啊,值得庆贺。”我怂恿道。
“我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求爱仪式?那就答应他!你没时间犹豫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说着,垂下了头。
她的这句话很蹊跷,我的脑子里骤然间风起云涌,想了她的许多事,却又模糊得什么也呈现不出。
“你在说什么?”我疑惑地追问。
“你陪我一起去吧?”她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个人等着我呢。”
“叫上桑子,就跟嘉峰说是我的朋友。”她说,“放心,我不会暴露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