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鲤
那双黧黑的瞳孔里,夹杂在一片无尽深邃里,沉得不似寻常。而更不寻常的是苏尘儿紧抿的唇角已经微微泛白。
未等她问话,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如雷般掌声。那红烛的声音再次在掌声落下后响起。
“这曲子悲凉,本不适于在今日此处演奏。然而因这几日离作曲之人的忌辰近了,红烛才任性一回,试以此祭奠故人亡魂。”
“没有关系,红烛姑娘,我等自是能听得出姑娘的厉害之处,当真一饱耳福。”其中一男子朗声道。
“是啊!红烛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是花城的骄傲!”又一人赞道。
下有众人符合叹曲之高妙。
红烛静待了片刻,等声音少了些,方开口道:“今日红烛会在众公子间挑一名入幕之宾,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
台下一下子再次暗自骚动起来。
华以沫不解地望着苏尘儿,在骚动之中低声唤道:“尘儿?”
苏尘儿目光一震,随即缓缓落到华以沫身上。
“怎么了?”
苏尘儿的唇依旧抿着,缓缓摇了摇头,只道:“等等。”
话音一落,台上的红烛已经提了提声音道:“弹琴之人,会有与周围的共鸣感。就在方才,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选。”
哗然之声愈发轰动。但是每个人都隐忍着等待红烛挑选,脸上都有期待之色。
在风气开放的花城,能与红魅馆的花魁单独相处片刻,实在是相当于只得吹嘘的事情啊。当真要羡煞身边一群人!
红烛的右手撑了撑案头,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极缓地从左边移到右边,唇角的笑意则随之越来越重。
华以沫也好奇地去望。正好撞见对方的目光同样扫到自己这桌,然后停了住。随之白皙玉手缓缓抬了起来。
“这位公子,不知红烛可否得幸,单独奏于你一曲?”
华以沫缓缓睁大了眼。
还未她回过神来,耳边已响起了苏尘儿淡然坚定的声音:“好。”
所有的视线一瞬间都唰地望过来。在看到男装的苏尘儿时不免都怔了怔。
没想到被挑中的是这般俊秀的人,当真是面如冠玉,目若流星。身上的黑衫虽不显眼,但却衬得整个人挺拔许多。更遑论一眼即能瞧出的翩翩风度与疏朗气质。即便此时被红烛姑娘点中了,依旧眉眼淡然,宛若毫无破绽的美玉一般。
这样一瞧,众人都颇有些丧气。
“尘儿?”
听到华以沫明显有些诧异的声音,苏尘儿这才转过头来,望向她,压低了声音道:“等我回来。”
华以沫皱起眉来,正要拒绝,苏尘儿似是料到了她的反应,又神色凝重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弄清楚。”顿了顿,“现在来不及,你暂且在这等着我,到时在同你说。”
言罢,已经跨出步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缓步朝台上的红烛走去。
华以沫难得见苏尘儿这般严肃,一时没再阻拦,望着她头也没回地往前走去,只是眉头皱的愈发深。虽然知道苏尘儿的性子不会如何与人纠缠,更别提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了。但是方才苏尘儿的反应实在不像平时那般,有些让人不安。何况若是平时,苏尘儿哪里会一口应下这种要求。华以沫盯着台上的红烛垂眸望着苏尘儿靠近,笑得愈发柔媚。原先心里的好印象顿时跌到谷底。忽然华以沫的呼吸急促了下,左脚已往前踏了一步,却被硬生生压了下来。只见红烛竟然俯□来,朝台下的苏尘儿笑盈盈地伸出手去。所幸苏尘儿只是淡淡扫了那只柔荑(ti),然后自己撩了衣袍,跨上了并不高的沉木台。
红烛却似并不在意,自然地收回了手,依旧浅笑着,道:“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苏尘儿静静凝视了红烛片刻,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时,才开口应道:“柳。”
红烛眼底讶色一闪而逝,随即忍不住轻笑了声:“原来是柳公子。红烛这厢有礼了。”言罢,还微微福了福身,“那么,柳公子这边请罢。”说着,伸手将身后的白色纱帷轻轻撩了开来。
苏尘儿抬眼扫过红烛,随即一弯身,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红烛又是一笑,偏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华以沫,然后也跟着踏入了纱帷后。
两人一走,整个红魅馆便轰然炸开了议论。
“这位柳公子当真好福气啊。”
“是也!要是在下的话,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那公子却怎还如此镇定。”
“人家那是风度,你也不看看他长如何,你长如何。不过,这柳公子好似不是花城之人?”
“应当不是。要是我娘也将我生得好看些,说不定今日花烛姑娘看中的就是我了。可惜可惜。”
“老兄你看来还是重新投胎过再言罢。”
“我也不急。这红魅馆嘛,多的是好看姑娘。红烛姑娘一月就会献艺一次,我可是相信总会轮到我的。”
……
华以沫却浑然不管这些喧闹,心里颇有些烦乱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望见眼前一桌没有怎么动过的菜,一时也没了兴致,只执起酒杯,仰头喝尽了。
与此同时,华以沫又觉不解
方才尘儿为何不称自己为苏,而称自己为柳?难道是因为避人耳目么?
太多的疑问堆积在心头不散。
那抹浓郁酒香,仿佛失了之前的滋味,寡淡得很。
☆、159花城迷事(四)
华以沫正闷头喝酒间,耳边忽落了一个轻笑,随即有些许清淡雅香飘过来。不浓,却极为好闻。
“公子好兴致。”一个轻柔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话音落,华以沫眼角余光处晃过一抹青色衣衫,桌旁已有人不请自坐。
华以沫眼也不抬,兀自将杯中酒液倒入口中。
“这花酿经由十八种花酒调制而成,回味无穷,公子这般喝法,可尝得到其中真味?”女子声音再次响起。顿了顿,又笑道,“莫不是同伴被花烛选走,心里不舒坦么?”
华以沫的手微微一顿。
“噢?猜对了?”轻笑短促,却也并不显得生厌。
华以沫终于自酒杯中抬起头来,偏头冷冷地望过去。
“我和你很熟么?”
身旁所坐女子明眸善睐,波光流转似千山万水般清旷,唇色则娇艳如花,此时微微笑着,衬得整张脸都温亮起来。乍一看,与红魅馆的媚丽堂皇格格不入,但却硬生生将身后的环境衬成了背景,整个人则被凸显出来。若不是此时身在红魅馆,几乎很难让人联想到对方是青楼女子。而那一身青袖挽裙,衣着颇是素雅,身上更是寻不到青楼女子的一丝媚色。
女子听到华以沫的话,并不生怒,倒是眉眼愈发弯了弯:“既是来红魅馆的公子,何须熟稔。你瞧你那俊秀同伴和红烛又何尝熟了。”说着,女子半靠到桌上,自然地以臂撑了半边头,任由一头青丝随意铺散在桌沿。
华以沫听到女子又提起苏尘儿,眼底有不悦一闪而逝,唇角冷冷勾起来:“也是。你们每日迎往来客人万千,自是不在乎这些的。”
此话一出,讥诮之意明显,华以沫本以为女子会有怒色。不料对方竟神色坦然地点了头,又饶有趣味地扫了华以沫一圈,随即眉眼含笑道:“此言虽不甚中听,倒也不假。公子说话很是不同他人,有趣许多。”
华以沫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语,一怔后便觉有些憋闷,忍不住嘲弄道:“你这人才是有趣,跑过来捡骂么?”
女子并不在乎,反而笑道:“阿谀奉承之语听得生腻,偶尔听听公子的犀利直言有何不可?何况又非不实之言,我自是听得。”
华以沫颇有些无奈,望着对方一脸笑意,却发现自己有些讨厌不起来眼前的女子。她只得移开视线,不再试图理会女子,又伸手去取酒壶。
只是手指方要触到壶柄,另一只离得近的手忽然探出来,率先握住了酒壶。华以沫的手一顿,再抬头时,已是皱起眉来。
女子却熟若无睹,只是施施然地提了酒壶,撩了衣袖为华以沫满上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抬眼时发现华以沫的不满神色,又绽开一个笑容:“这既来了红魅馆,哪有不替客人倒酒的道理。怎么,公子不喜么?”
“你到底过来作甚?”华以沫收回了手,语气有些生硬道。
女子无谓地耸了耸肩。虽是这样一个动作,却并不显得粗鄙。只听她道:“公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华以沫说着抬手将酒饮尽了。酒杯方见底,已听身旁的女子笑着出声道:“我与红烛呢,关系不太好。今日她又出了彩,心里不悦,环顾了一圈,却尽是些仰慕红烛的。唯有公子一眼就能瞧出不同。这便过来找公子了。”顿了顿,女子倾了倾身,放轻了语气,吐气如兰道,“不知公子觉得,那红烛与我,谁更合眼些?”
华以沫冷眼瞥了女子一眼,正要开口,女子又忽然打断道:“公子若想说都不合眼,不如……说说觉得谁更讨厌些,也是好的。”言罢,低下头,轻笑了声。
华以沫的目光缓缓打量过女子,见对方笑得如沐春风,舒爽得紧,一时目光的冷然稍稍卸了些。她舒了口气,似想到什么,忽道:“你叫什么?”
“公子可终于记得问小女子的称呼了,本来还以为没有机会说了。”女子自我打趣道,“公子唤我甘蓝便好。”
华以沫恍然。她记起方才一瞥而过的花牌上,甘蓝正是排在红烛后面那个名字,不由出声道:“原来你是之前红魅馆的花魁。
甘蓝笑得欢喜,倒也不追究之前两个字:“正是。”
华以沫顿了顿,沉吟道:“羽衣甘蓝而来?”说着又道,“你们红魅馆,不会都以花为名罢?”
“差不多。”甘蓝低头抿了一口方才的酒,解释道,“也有些喜用草药之名的。”
“又为何是羽衣甘蓝?”华以沫闻言有些起了兴趣,“这花可不出众。”
“这个嘛……”甘蓝朝华以沫眨了眨眼,“羽衣甘蓝虽不若牡丹艳丽,也不若芍药清美,不过它耐寒又耐热,生养简易。当然,最重要的,自然还是我觉得好听。”言罢,又道,“公子既然来了红魅馆,何必一直紧绷着心神。不如放松尽兴一些。公子不是花城人罢?”
华以沫摇了摇头。
“那更要珍惜了。”甘蓝偏过头来笑道,“下次也许难有机会。瞧公子也是个随性的江湖中人,实在不适合愁肠挂肚呢。”
闻言,华以沫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心里的纠结也舒散了些:“你倒会说话。”
甘蓝睨过来,唇角笑意愈发柔软:“自然。你莫要小瞧了我这红魅馆的前任花魁。”
苏尘儿一言不发地随着红烛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柳公子,请进。”红烛推开门,做了个手势,示意苏尘儿先进。
苏尘儿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踏步进了房间。
红烛唇角轻笑,跟着进了门。
房间很大,有前后两出两进,由一个拱圆相连。后面安置着梳妆台与床榻、衣橱等物件,前面则摆放着琴案、书柜装饰精心雅致,可以看得出红烛作为花魁的待遇极好。
“将琴放在琴案上,你们出去罢。一炷香后再过来。”红烛对身后的两个侍女吩咐道。
“是。”两人并无异议,轻轻将琴放了下来,转身出了门,并细心地将门掩了好。
红烛目送着两人离开,缓步走到琴案旁,低下头去,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一个情人。
一旁的苏尘儿也不打断,沉默地望着红烛。
“这琴是一位故人留下来的。”红烛忽然开了口道,“琴名断念,是她亲手所削所制,琴色别具一格。柳公子觉得如何?”
半晌,就在红烛以为苏尘儿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才缓缓地开了口:“琴木虽为珍贵的酸枝木,却形色古朴,并不经多加雕琢,可见制作者对外在不甚重视。而琴声不似一般琴的柔婉,自成凌厉清冽之音,的确别致。”
红烛闻言,扬了扬笑意,颔首道:“嗯,确实如此。柳公子……果然好眼力。”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苏尘儿,顿了顿,道,“那么,柳公子可喜欢方才红烛所奏的曲子?”
苏尘儿目光长时间地望着红烛,黧黑瞳孔如墨。随即,柳眉轻轻蹙起来,微沉了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红烛并没有马上回答,缓缓在琴案前坐了下来,左手轻抚过琴侧。
房间里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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