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花辞树
真是傻孩子。
这竹筒饭,是她月余前听闻老夫人无食欲,令人自一吴越商贾手中寻来的新鲜吃食,不想辗转一通,今日又被陛下献宝一般,送回到她手中。
这一夜,刘藻在宫中也是辗转难眠。
便如吃惯了苦味的人,偶然尝了糖的滋味,原先习惯的苦,便再不能容忍了。她一直克制着不去寻谢相,然而今日见过,说过话,见过她笑,刘藻顿觉与谢相疏离的日子,竟是那样的难。
谢相方离去,她便急着想再见她了。
幸而刘藻养成了一习惯,知晓以正事为上,不论心中如何想念,都知不能耽误手中的朝政。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翌日还有大朝,便逼着自己睡了。
第62章
时近盛夏,越发炎热,太阳犹如熔浆滚落下来,大地一片炙热,树叶儿打卷,溪水像是在瓮中煮过。
因列侯复家之事,牵涉甚广,刘藻欲将此事办好,便留在长安城中,未曾避暑甘泉,免了迁来迁去的麻烦。
这夏日的酷热,也格外难熬起来。
刘藻惦记着老夫人,恐老人家体弱,热坏了,每日都遣人拜见,算是定省。她自己在宫中也燥热得厉害,手中有朝政忙时尚好,她总能专注到正事中去。一闲下来,就觉得不痛快,嫌天儿热,嫌宫中无趣。
这日大雨,凉意沁人,刘藻趁着雨势,往建章宫去。
她去过甘泉宫两回,避了两年暑。那处虽峻宇雕墙,阙宇华美,深得武帝喜爱。但刘藻却不太喜欢,然而夏日又着实酷热,她便欲再寻一避暑之所。
建章宫北有太液池,近水处,总归能凉爽些,她欲往池畔添几处宫室,好做往后的避暑之所。
实则建章宫气魄宏伟,规模宏大,有千门万户之称,宫中殿宇数不胜数,其华丽宏伟不下未央长乐。那池畔自也建有宫室,往日帝王公卿入宫苑,游太液时常有居住。刘藻前往看过,觉得小了些,得扩上一扩,方能舒适。
雨渐渐小了下来。
刘藻踩着青草地,泥土的香气,湿润在雨滴中。她沿池走了一段,绣着金线的云履踏上石子路,发出轻微的踩水声,鞋边沾上了湿意。
太液池一望无际,极目远眺,尽头弥漫着水雾,池上三座仙山,山中各植仙草,若隐若现于水气之中,果真犹如仙境一般。偶有飞鹤自池上低飞而过,鸣声悠远,身姿优雅而出尘,仿佛不是皇家豢养,而是深山之中的那只闲云野鹤。
刘藻负手立于池畔,胡敖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她在心中板着手指,数了一数,上回见谢相是十三日前的大朝上,隔上十三日召见一回,应当不算很频繁。
“去召谢相来。”刘藻说道。
她这诏令下得突然,胡敖愣了瞬息,方回过神来,道了声诺,将伞转交于身旁的一名小宦官,正要转身去安排人往相府宣召。
刘藻又唤住他,仔细吩咐道:“今日休沐,谢相应当得闲在家,你亲自去一趟,便说朕游太液,见仙气弥漫,如诗如画,欲于池畔建宫室,又不知自何处着手,故请谢相前来商议。”
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详尽。
胡敖听明白了,行了一礼,迎着细密的雨丝,飞快去了。
刘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雨中,方转头望向池面,心中则暗暗算计时辰。眼下尚早,胡敖奔赴相府一个时辰,回来一个时辰,谢相到时,应当方过午时。
两个时辰,总不好一直站在池畔。刘藻环顾四周,见远处临池之处有一高台。台之高几临九阙,仰头望去,可见台上有殿宇,飞檐斗拱,气势非凡。
刘藻便问了一句:“那是何地?”
身后撑伞的小宦官仰首看了一眼,堆起笑来,回道:“那是神明台,台上有铜铸的仙人,仙人手中托有一盘,盘中盛放玉杯,可接仙露,故而名之曰承露盘。仙露乃天降之泽,久服可益寿成仙。”
小宦官口齿清晰,刘藻一听便知,这台多半是武帝晚年所建,所谓仙露,也不过是寄托了英雄暮年,渴求长生之念。
她生出兴致来,道:“去瞧瞧。”
小宦官一听,忙道:“陛下要去,容臣召宫车来。那处看着近,走起来,可有些路途。”
刘藻已举步前行,随口道了句:“无妨。”
小宦官忙擎伞跟上,恐陛下着了雨水。
果真如他所言,看着近,实则远,刘藻徒步而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方至台下。由此也可见太液池之宽阔,建章宫之宏大。
刘藻站在台下,仰头看去,想道,这台怕有五十丈之高,竟将未央宫前殿都比了下去。早有人先行一步,往台上吩咐接驾了。
刘藻拾级而上。雨已停下了,空气中湿润而清凉,是夏日间难得的舒爽。纵是如此,待她走到台上,也出了一身汗。
登上高台,视野陡然开阔。数十名方士与巫祝依次而立,最前的是一身着祭袍的巫祝,见皇帝至,一齐行礼。
刘藻倒不知此处还养着方士,她想起每到岁末,宫中就要行一回傩。那日点起许多篝火,众多男子身披熊皮、带着四只眼的假面具,穿着黑上衣、红裤子,一手挥着戈,一手扬着盾,排成大队从宫室的角落起跳跃呼号,驱逐疫疠,祈求来年平安。
多半就是他们了。
最前那巫祝是方相氏。方相氏是自周朝起就有的官名,转掌驱避邪祟之事。
他上前来,俯下身,恭敬问道:“陛下今来,可是有所吩咐?”
刘藻环视一周,笑道:“途经此地,前来游玩,卿等自去,不必拘束。”
闻主上此言,众巫皆退下了,唯止方相氏一人,跟着她在台上游走。台上建有九室,宫室之中,点着不知名的烟,使得室内烟雾缭绕,平生幻境。
刘藻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没进去,又去寻小宦官先前所说的仙人。
那铜铸的仙人极为高大,堪比一座殿宇大小,人在其下,比他的脚高不了多少,仰头看去,忽觉自身之渺小。
方相氏殷切问道:“陛下可要饮仙露?仙露乃天之琼浆玉露,有延年益寿之神效。”
刘藻听他这般说,退开两步,抬头看了看,果真见仙人手中托着一盘,她淡笑着道:“不必。”
方相氏闻言,也便不再请了。
刘藻看过仙人,又极目望向远处,远处一片空茫,殊无人迹。谢相还未来。她回头问道:“胡敖去了多久了?”
小宦官一算时辰,答:“回陛下,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那还得再等一阵。刘藻微微颔首。
方相氏见此,上前道:“前方便是歇室,陛下倘若行得累了,不妨入内歇歇脚。”
刘藻一听,觉得也可,便由他引路,往歇室去。
这间宫室中也焚了香,却只是些清心静气的寻常香料,便无烟雾缭绕之感。刘藻在一枰上坐下,目光随意扫了眼四下,见一高几之上置了一龟壳,龟壳上还刻了奇怪的图样。她不由来了兴致,转向方相氏,问道:“卿可善卜?”
龟壳乃是卜筮之物。
方相氏淡淡一笑,躬身一礼:“陛下面前,不敢称善。”
如此说来,便是很会了。刘藻坐直了身,道:“卿便为朕卜一卦,如何?”
方相氏问:“陛下要卜何事?”
刘藻道:“卜这天下。”
方相氏伏身:“不敢卜。”
刘藻便是一笑,她也只随口一说而已,然而方相氏所言“不敢称善”,却使得刘藻心念大动。他既这般自信,可见卜得当是颇有准头的。
“便……”刘藻的声音微微低下来,“卜一卜姻缘。”
姻缘。方相氏在心中默念一会,这倒是可以卜。他躬身请道:“敢问陛下,要以何为卜?”
占卜之术,形式众多,最常用的,便是以龟壳、蓍草为卜。
刘藻转头扫见窗下的长案上置了笔墨,一面站起身往那处走去,一面道:“简单些,就拆字。”
拆字也可。方相氏道了声:“诺。”
有小宦官上前研墨。刘藻随手取过一卷竹简摊开,恰是空白的,提起笔,冥思苦想起来。待墨研好,刘藻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蘸了蘸,在竹简上认真谨慎地写下一个“萌”字。
方相氏一看,便锁起眉来,此字有日有月,济济朗朗,又颇具生气,问前程倒是吉兆,可用来问姻缘便不好说了。
刘藻见他锁眉,一时心慌意乱,问道:“怎么?不吉?”
方相氏先行请罪:“解字之时,许有冲撞,恳请陛下先恕臣无罪。”
他这般郑重谨慎,使得刘藻越发心慌。她在案旁坐下,瞥了眼竹简上那字,朗声道:“解就是,恕你无罪。”
方相氏这才起身,仔细说道起来。
“萌字,上艸下明。明则分日月。日出则月沉,月升则日落,二者你知有我,我知有你,却无相会之时,这段姻缘日月殊途,天地之隔,磨难挫折,如荆棘之遍地。”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小心觑皇帝的神色,恐这些话,惹恼了她。
刘藻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道:“说下去。”
“萌的上部是为艸,草木生于春日,今已是盛夏,”方相氏顿了顿,大着胆子道,“陛下心中之情,恐怕早成了燎原之势。”
刘藻不说是,也不说否,叩了叩长案,示意他继续。
“日月殊途却在草木情意之下聚于一处,可见情意燎原,有推波助澜之效。月,缺也,时有圆缺;日,满也,完全而无亏。倘若这一段姻缘有果,则是日月相融,般配无比之大吉兆。”方相氏一口气说了下来。
刘藻听罢,问道:“如何方能有果?”
“这臣便不知了,从字上看,情意已到,日月相聚,缺的便是时机了。”
时机。刘藻默念了一遍。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方相氏又道。
刘藻听到天各一方四字,便是一怔。
门外忽有人道:“丞相觐见。”
刘藻抚平心绪,道:“请进来。”
谢漪自门外而入。她穿着浅色裙裾,画着淡淡妆容,容貌之美,恐怕有倾国倾城之称的李夫人在世,也及不上她之万一。想是奉诏之后,赶得急了,她的肩上沾了雨水,一入门来,仿佛带着朦胧的烟雨之气。
谢漪行了一礼,目光瞥见方相氏与竹简那字,她何其聪慧通透,一见即明了,显出一个山水般疏淡的笑意,问道:“陛下可是在占卜?”
刘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闻此问,她低眉敛目,抬手遮起竹简,状似随意道:“闲聊罢了。”
第63章
这话敷衍,室内气氛一沉,忽诡异起来。
谢漪笑道:“方相氏拆字极准。他曾为太后拆过一个吕字,说是煌煌在前,凄凄在后,虎头蛇尾,业不能成。而今看来,也算应谶。”
她说着话,目光便落到方相氏身上,刘藻恐她问测了何字,问的何事,也看向方相氏,她目光沉沉,如山之峻,方相氏心头一颤,敛袖垂首,不敢开口。
这便是不愿让她知晓了。谢漪便也不曾再问,主动转开了话,道:“陛下是要在太液池畔再建宫室?”
她将话引开了,刘藻暗自松了口气,淡笑道:“正是。欲请谢相与朕一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