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花辞树
这日恰逢老夫人忌辰,刘藻往旧宅祭拜,遇上了同来拜祭的谢漪。
已过了半年,谢漪的伤都好了,只是阴雨天骨头胀胀地疼,有时还会肿胀。半年间她们虽再无单独相见,谢漪的境况刘藻都知晓,她一见她便道“听闻荆楚之地有神医,善治骨伤,我已遣人去请了,倘若顺利,这几日便能进京。”
要紧事这样多,一件件都是大事,忙且忙不过来,她却还分心到她的伤上。谢漪既感动又无奈。重伤落下的顽疾最难治愈,恐怕神医也束手无策。
刘藻信心满满,想是那神医的名头与事迹极响亮。谢漪不愿泼她冷水,笑道“如此倒好,我也派了人去打听何方有神医,不想还是陛下动作快。”
刘藻听谢漪如此言语,倒是担心起那神医不顶用,使谢相白白高兴一场。她口上不说,心中想的却是还得多派些人去寻,天下之大,总有能人,即便治不好谢相的顽疾,留在京中为谢相调养身子也好。
她倒忘了她们间体弱多病的是她,从来都是谢漪担心她病了累了,照顾不好自己。
第107章
既是偶遇,刘藻自不愿早早离去,谢漪也舍不得走,二人便在旧宅停留。
很奇怪,从前哪怕三两日不见,刘藻都会积下满腹话语,只等见了谢漪便与她说,然而今次,她便无那般强烈的倾诉欲望,仿佛只与谢漪待着便很好,说不说话倒不打紧了。
还是谢漪见她缄默无语,寻了话来与她说。
当下最大的事还是抗击匈奴。与武帝时倾一国之力与匈奴作战不同,如今往边疆的供给也就一国赋税中的十之七八,各方节俭些,就很周转得来,尤其是皇室,刘藻这两年日常衣食都降到了最低,省下钱来,都送去了军中。
谢漪在公事上一贯无私,这时到了私底下,不免就与刘藻抱怨“文儿去了这般久,只在三月前寄回一封家书,稍稍提了提战况,称还算应付得来。也不知是报喜不报忧,还是果真如此。如今三月过去,那边境况也不知变好变坏,当真使人忧心。”
上了战场,谁能保证必然平安?刘藻也不敢说大话宽谢漪的心,只好冷酷道“丞相养大的孩子,若连那点担子都挑不起,留着也是无用。”
她这话里,不止冷酷,还带了不少酸意。谢漪便望着她笑。刘藻被看得不好意思,有些别扭,又有些闷闷地嘀咕了一句“朕都无此殊荣。”她可没有长在丞相跟前,时时受她照拂,日日听她教诲。
“可我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要比在文儿身上多得多。”谢漪道。
刘藻一听,觉得将谢文比下去了,她还是谢相最喜欢最疼爱的那个,又展颜欢笑起来。
看着是成熟稳重了,却还是喜欢抓着细枝末节来与旁人较高低,还是幼稚。但谢漪并不觉失望,反倒想陛下常日埋头于案牍,为边军之胜负,为苍生之福祉操劳挂心,已是够辛劳了,能在她面前轻松无矫饰,得片刻安闲,倒是好事。
谢漪与刘藻倾吐了对谢文的牵挂,刘藻也与她倾诉烦心事。
“武帝有博望侯,三出西域,勾连各国,我却连个能出关去瞧瞧匈奴动向的人都没有。”匈奴异动,必然是关外出了什么事,这是众人都认定的,可偏生怎么都寻不出一个能为她去打探周详的人。
满朝君臣近日都在为此事忧心,谢漪哪里不知,她此前也无良策,但到了这里,却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出使西域,道途劳苦,故而众人所想皆是身在壮年之人,能受风沙侵蚀之人。谢漪到了旧宅,在老夫人的灵位前上了香,猛然间顿悟,壮年人中无此人才,老人家中有啊。
她与刘藻道“有一人,能为陛下效命。”
刘藻眼睛一亮,急问“谁?”
谢漪道“关内侯苏武。”
刘藻大喜过望,苏武在武帝时出使西域,被匈奴抓获,囚于北海牧羊,匈奴放言,除非公羊产子,否则绝不放人。他多年无音讯,朝中皆以为他已遇害,苏武却牧羊十九年,志向不改,一心向汉。直到昭帝时,再度使人出使匈奴,方知他尚在人世,将他带回大汉。
关内侯这爵位,还是刘藻即位后封的。只因苏武年岁大了,日常不出现人前,她竟也没想起此人来。
“苏君在匈奴十九年,对匈奴定然了如指掌。”刘藻喜道,她看了眼天色,今日是来不及了,便道“我明日一早,便亲自登门。”
谢漪道“陛下对他有厚恩,苏武定会帮陛下这忙。”
早前梁集与太后乱政,苏武之子投在梁集门下,后梁党覆灭,苏武之子按律当斩,且还殃及满门。刘藻听闻苏武的事迹后,很是敬佩,不仅赦了苏氏门庭,连苏武之子也未斩杀,只囚于牢中,倘若哪一日大赦天下,苏武再行奔走,兴许还可获释。如此可谓厚恩,苏武对此极为感激,时常与人赞叹皇帝的仁慈。
有这一桩,苏武必会竭力效忠。他年近八十,要他再度出使自是不能,但大汉绝不乏勇敢血气的男儿,此前无人担任,只因不识匈奴言语,不知关外风情。有了苏武,可选拔一批勇士,交与苏武教导,不出三月,便能培养出一批使节来。
解决了一件大事,刘藻身心通畅。谢漪见她高兴,自也欢喜。
日头西渐,已是黄昏。
谢漪见时候不早,正要告辞,刘藻却拉住了她的手,期盼道“我们在此留一夜。”
她微凉的手像是忽然间变得火热,使得谢漪的心也跟着滚烫起来,她看了眼刘藻,触上她希冀的目光,面色微微发红。刘藻以为她是担心为人所觉,忙道“我们先前,也常有外宿,并无人察觉,偶尔一回,不要紧的。”
谢漪思索片刻,终是点了头。刘藻比听到苏武名字时更为喜悦,拉住了谢漪的手,便不放开,与她道“我、我想你想了许久,每夜都辗转难眠。”
谢漪也想她,但她纵是被思念埋没,也说不出如此称得上露骨的话语,只微微转开头,低声道“嗯。”
刘藻想,今夜是她们的。光是想一想,都使她周身都如置火中,从心口蔓延出滚烫的燥热,她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谢漪的嘴角。谢漪吓了一跳,她们太久没有亲密,光是这样轻轻一吻,已使她心跳紊乱。
刘藻察觉了她的紧张,指腹轻轻地在她的腕心,沿着她的脉搏,来回轻抚,使她渐渐放松下来。
谢漪被她安抚,靠在她的肩上。刘藻低首,看到她的脸侧,耳朵与颈,依靠着她的谢相格外柔弱,刘藻觉得像是拥有了便是要将她的天下都夺走,也要好好保护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谢漪的发上。
相依许久,谢漪方直起身,轻声道了一句“真失礼。”
虽是黄昏,但天还亮着。
她说这话时,脸尚微红,语气也无责备,多的是婉转缠绵,使得刘藻愈加心动。
旧宅一切都有,房舍是日日有人洒扫打理的,内里摆设也俱完好,只缺了米粮。皇帝在此,自不会让她饿着。胡敖得知陛下与君侯要在旧宅留宿,忙使人打点食材。
这一年来,刘藻与谢漪虽不常相见,可她们的心贴得更近了。胡敖是皇帝最倚重的内宦,自然熟知皇帝心意,故而不知何时起,私底下跟着相府的人,改称谢漪为君侯,也将她视为主上。刘藻第一回 听到,当面没说什么,隔日便升了胡敖的官阶。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气质也越来越沉厚威重,刘藻也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肆意赏罚,也只有遇上与谢漪相关的事,她方会生出任性,不愿顾虑大臣与百姓的想法。
她们步出房门,便见外头飘雪,不是纷纷扰扰的大雪,而是轻轻柔柔的小雪,在日头的余光下,漫天飘落,自由自在。庭前的树,枯草,与白石在雪中都有了另一番意境,尤其是那一树梅花,像是与雪融为一体,唯有暗香能区分。
今日小雪。
小雪这日雪满天,来年必然是丰年。
二人心下宽慰,想着明年又有好收成,不论是运往边城的军粮还是百姓家中所食,都可宽裕些。
刘藻见那树梅花开得极好,抬起衣摆,快步跑了出去,谢漪来不及拉住她,便见她穿过满庭院的雪,来到梅树下。
梅花盛放,晶莹的雪落在叶上,花瓣上,更添纯粹,刘藻转头,与谢漪一笑,挑了一枝最好的,伸手折下。
雪越来越大,渐渐地堆积起来。庭前石阶已有了薄薄的一层。
谢漪望着她跑远,又看着她回来,提心吊胆的,唯恐她滑倒。直到她回到身前,稳稳地将那枝梅花奉到眼前,谢漪方显笑意,接了过来,细细地观赏,眉眼映着梅花,俱是温柔。
刘藻不由自主地来住了她的衣角,谢漪察觉,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淡淡一笑,为她拍去肩上的两片残雪。
接下去她们便一直在屋中,开了朝向庭院一侧的窗,坐在窗下观雪。胡敖见初雪,也特令置了火炉在房中,又送去一壶美酒,搭几样佳肴,温在火炉中,好让二人随时享用。
终年忙碌,也只得这一日安闲。刘藻看了会儿雪,便看起谢漪来。谢漪仍是望着外头,初雪仿佛格外洁白,覆在树上,还看得到树枝的颜色,却也无损雪的白净。
酒温得正好,醇正飘香。刘藻饮了两杯,热意便自腹间蔓延至全身,熏熏然已有醉意。她醉后一贯是不闹的,只隔着矮案,抓着谢漪的手,呆呆地望着她不说话。
窗外初雪犹在,美景却已失色,二人早已无心观赏。谢漪被她的目光看得心软,问道“陛下醉了?”
刘藻摇摇头,她醉后方能任由潜在的委屈蔓延,想着下一回再这样与谢相相对,会是何时?这样一想,她的眼睛便有些泛红。谢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走过去,将刘藻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鬓角,耳朵,与后颈,亲吻她的头顶,眉心,与双唇。
她少见的主动,刘藻情动不已,伴着酒意,将她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带,谢漪勾住她的脖子,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二人交颈相缠。
起先刘藻唤的还是谢相,渐渐地就成了漪儿,一再撩拨谢漪的敏感与脆弱,使她喘息呻吟,看着她为她沉浮在欲望中。
刘藻的心被填得满满的,谢漪的目光漫着水雾,迷蒙隐忍,在触上她的眼睛那一刻,又充满爱意。
第108章
点了一夜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室内余温恰好,既不会冷,也不觉干燥,暖得恰到好处。
谢漪尚在睡梦中,靠在刘藻的怀里。刘藻已醒了,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一下,又觉不够,这样的一吻并不足以使她满腔的爱意有所寄托。她与她更靠近了些,直到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方觉好一些。
冬日的窗纸是重新粘过的,用了帛中上品,既透亮又结实,将寒风阻于窗外。刘藻便看着窗外渐渐泛起亮光,从黑夜至黎明。
她今日得早起,去登苏武之门,于是她便暗自祈求天亮得慢一些,好让她多与谢漪待一会儿。
谢漪睡得很熟,她一只手搭在刘藻的腹上,手心舒展开,贴着刘藻的衣衫。刘藻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将手覆到谢漪的手背上,无意识地与她十指交缠。谢漪大约是真的累着了,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天光大亮,刘藻不能再拖了,有些懊恼又带着不舍地起身,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袍,将自己打理齐整了,方回到床前,轻声唤道“谢相,醒一醒。”
谢漪被唤醒,睁眼之时,水雾迷蒙,待看到她身前的刘藻,眼中的迷蒙渐渐散去,清醒过来。她光是看着刘藻,脸都有些泛红,装作镇定地坐起,还未开口,领口便随她坐起散开了,露出胸口上的点点红痕。
刘藻的目光被吸引,愣愣地看着,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萌萌。”谢漪抿唇道。
刘藻被惊醒,忙挪开目光,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谢漪显然是不自在的,又甚无奈刘藻在这事上的大胆,她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领口合好,偏生刘藻又笑得傻乎乎的,一看就知她在想什么。
谢漪叹了口气,道“可都打点好了?”
刘藻点点头“这就去了。”
话语一出,脑海中的点点旖旎都消散不见,刘藻倾身,靠上谢漪的肩头,温声道“好好保重。”
谢漪摸了摸她的后颈,道“陛下亦然。”
刘藻无声地在她肩上依靠了片刻,直起身时,眼眶泛红。她转过身,道了一句“那我去了。”便不敢再停留,飞快地推门而去。
谢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昨夜温存之后,只余一人的房里显得格外寂寥。
刘藻至门外,车驾已备。每与丞相分离,陛下的心情都不好。胡敖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刘藻面色冷硬,强行忍耐,方不至于回头。她登车坐定,心下不住地想,谢相独自留在房中会是什么心情,是否也觉落寞不舍。
她越想越觉牵挂,却又不得不重振精神,将思虑转到朝事上去。
苏武是忠良之辈,自有风骨,朝廷用得着他,纵使只是一道诏书,他都会万死不辞,更不必说皇帝亲自登门。他身子骨健朗,年近八旬的人,行走起来,步子仍旧稳稳当当的,听皇帝说明了来意,苏武叹道“国家太平了这些年,朝廷与关外往来自是少了。商贾中倒有些出关行商的,对关外诸国颇有了解,可他们最是滑不留手,靠不住。”
苏武在这上头见地很深,他信不过商贾,早年他在北海牧羊时,曾有一个过路的行商,他请那人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带回大汉,那人口上答应,后来却又食言,使他翘首以盼数年,终至心灰意冷。
刘藻也是这个意思,要商贾配合是可,但全部依赖他们却是不必。
“有卿公心体国,朕无忧矣。”刘藻笑道。
阵前还在僵持,匈奴来势汹汹,说什么都不肯撤兵,且还学会了谨慎,不再莽进,如此一来,这仗倒是更难打了。刘藻欲遣人出使西域,不只是看看西域出了什么大事,也是想与他国合兵,好来一个前后夹击,将匈奴彻底歼灭。
苏武慨然道“陛下用得上臣,臣自不敢辞,唯有尽心报效。”
有他肯效命,至少不至于束手无策了,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头。
刘藻回宫,特下令取道旧宅前。途径旧宅之时,她掀开窗帘张望,门前空空,相府的车马甲士皆已不在,谢相也离开了。
刘藻抬手按住胸口,闷闷的,极为难受。
还要多久,能不能再快些,让她们不必如此分离。
明明时常相对,却只能假作君臣。
回到未央宫,刘藻立即命人去选取数十名壮士,得是体魄强健,头脑机敏之人,最好还是在朝中任职,能读会写,知晓些边城境况的官员。
这样的人,本就对边境情形有些了解,只需跟随苏武学上一两月,便可持节出塞。
底下的大臣得此诏命,因有体魄强健一条,便将目光对准了军中,择取十余名二十上下的郎官。其余名额则在朝中选取,中选之人多出身将门,家学渊源。
刘藻看了名录,挨个查看了过往履历,还算满意。出乎她意料的是,韩平竟毛遂自荐,也欲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