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然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所有的精神气都像是被抽走了。
傅建涛心惊,按捺下心里因为两头为难,又心疼母亲又心疼孩子的躁意,关心她:“最近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傅斯恬不看他,很轻地说:“没有。”
“失恋了?”
傅斯恬还是说:“没有。”
她抗拒的态度让傅建涛无力,傅建涛从没有和这种状态下的傅斯恬沟通过。他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尽量心平气和地与傅斯恬沟通:“恬恬,何必呢?何必和倒计时着过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置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舒服,你不想相亲,但是,看在她也没多少时间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了。她也没有恶意,她只是想用她的方法关心你,你体谅一下吧。就算是哄哄她也行,和那些人见一面服个软也没什么的,不是吗。不会再有几次的。”
傅斯恬终于抬头看他了。她看着他,眼神幽静,像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
“我也没有恶意。”她哑声说。“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建涛甚至觉得她的眼神有一点嘲讽。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情绪一下子也更不好了。
可他不是不心疼她的,他舍不得对她再发火了。他强压下火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傅斯恬不说话。
傅建涛头疼地按额头:“你现在有情绪,我们没办法沟通,你先回房冷静下,我也去冷静下。”
他烦躁地从衣兜里摸了根烟,最后看傅斯恬一眼,拧着眉头转身出院门。傅斯恬目送着他,泪水渐渐模糊视野。
她知道她让他伤心了、让他失望了,可是,她做错了吗?她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捂着肚子上楼,走出了一身的冷汗。绞痛中,她倒出了书包里的全部东西,找到了那一板藏着的止痛药。她干咽了两颗,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疼痛终于稍稍缓过来了。
最里层的内衣裤都被汗打湿了,一阵一阵发冷。她蜷缩着抱起自己,还是冷。她挣扎着起身,拿了留在这里的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洗。
水流淌过脸颊、淌过全身,她仰头在稀薄的空气中喘息。
她还在想那个问题。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小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些人那样对我们,你还要我还不要恨她们、不要和她们生气。”
母亲说:“因为她们也很可怜的。我们生她们的气,她们就会更可怜的。我们要做宽容、善良的人。宽容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这样的人,也会得到命运最公正的善待的。嗯,你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会是运气最好的人、会变成最幸福的人。”
她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里好像注定刻满了傅建泽卑劣的基因,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母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她只觉得命运已经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也要跟着受惩罚,要受到别人那样的唾骂和欺凌。她受不了,她没有母亲那样的善良和大度,她会憎恨那些伤害他们的人、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也羡慕他们。
她羡慕那些欺负她的小朋友,羡慕他们上课做游戏的时候总会被争着要,羡慕她们午休过家家的时候可以当公主当王子、而不是像她从来只会被强迫当牛做马给人骑、当大坏蛋、当小偷,被人拿着木剑扫帚追着打,羡慕他们可以拿到小红花,可以不被老师用看脏东西、大麻烦的眼神看待,羡慕他们有干净的住所、安稳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债主讨债撞门、一觉醒来,房门又被泼红漆了,所有街坊都对她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她受够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当着过街老鼠,在阴沟里长大了。
所以,当她再一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地从幼儿园回到家里,母亲给她擦着药,哽咽地问她:“来来,妈妈过两天带你去坐车车,顺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还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时她没有拒绝;所以,妈妈骗她“来来,你在奶奶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买个小蛋糕”时,她没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梦里哭天抢地地抱着妈妈的大腿让她不要走过的。
可现实是,那一年,她忍着泪,点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妈妈以为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其实,过分恶劣的环境早已经让她比同龄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妈妈想让她过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离别的那个晚上,妈妈抱着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妈妈去买蛋糕后不会回来了,所以,离开的时候,妈妈一步三回头,脸上全是不舍的泪。
她也舍不得妈妈的。可是,她实在过怕了从前的那种日子了。她太向往妈妈口中的那个新城市、向往可能拥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样无情无义、自私自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抛弃了她的母亲。
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从来都说,她没有妈妈,她妈妈抛弃了她,她妈妈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妈妈抛弃了她,是她抛弃了她妈妈,抛弃了那个把她当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爱她、最无私为她的人。
所以,活该她受到了命运最公正的审判,让她为她的自私和无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
这是她咎由自取。
她认罪。
她开始忏悔、开始日日煎熬、夜夜后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梦、梦见母亲过得不好、梦见母亲骂她、讨厌她、不认她了,她总是从梦中哭醒,然后被打,被打后更后悔、更害怕、更思念母亲。
她开始盼着母亲回来找她、开始害怕这一辈子,她真的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可怎么办,她太弱小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们总是很虔诚地烧香拜佛,祭拜神灵。于是,走投无路,她在又一个梦见母亲的夜里,赤脚跪在地板上,虔诚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运宽恕她的罪过。她说她知道她错了。她后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许诺,从今天开始,她会做一个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会做一个好人的。
她求他们,有一天,把母亲还给她。
把好运还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顺眼、任打任骂、事事以人为先,与人为善。宽容、忍耐、善良,几乎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践行着与神交换的诺言,一忍,就是十几年。
她自问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已经尽力了。
可是,命运好像没有真的宽恕过她,好运好像并没有真的眷顾上她。如果永远忍耐、永远宽容、永远善良是对的,那为什么她的这些容忍与善良,都换不来好的结果?
她的善良,换来的是张潞潞的算计、时懿的保研被剥夺,她的容忍,换来奶奶的得寸进尺,连叔叔都理所当然地要求,“你体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