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汉
“……”金如归被他缠得头疼,难得暴躁地拍了下案上的账簿,“你当我愿意吗?偌大的生意尚且顾不过来,还得在司天监装样子,我也不想跟你耗着,分明是你强留我的。”
“我偏要强留,看看你们算到了多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八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金如归哀叹,“早知该让那雷结结实实劈你一下,兴许能让你脑袋灵光些,少去想那有的没的。”
此番谈话不欢而散,司天监旁人自是不知太子殿下与多罗阁祭司又聊了什么天机奥秘,他们只见到静室再次闭门沉寂,徒留那位祭司独坐幽篁里。
金如归拂开杂乱堆叠的账簿,在那把管用的金珠算盘上,虚空拎起一串黑色的“锈点”,喃喃自语:“阿痣,你也听到了,要哄住他有多难……”
尽管他总想偷懒把这活推给江故,但不得不承认,整个多罗阁,除了他,没人接得住孟寄行这一卦。他已是最会圆融变通的那个,却还是架不住这人的探究、追寻和偏执。
权势是它垫在脚底的天阶,雷鸣是它饥饿已久的肚肠。
惊蛰已过,它终将苏醒。
***
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昏迷五日后恢复清明,自知无幸,便将太子和四位顾命大臣叫来身边,做最后的嘱托。
宫人捧来遗诏,皇帝艰难起身,看过一遍后,当着众人的面用了印。
丞相宣诏,孟寄行伏地接旨。
待传位仪式结束,皇帝屏退旁人,招手示意孟寄行到榻前来,握着他的手说:“听闻前阵子祭礼之时天降异象,咳咳,是多罗阁一位祭司驱云散雨,为你化解危局?”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父皇切莫担忧,那日有惊无险,想来只是上天给儿臣设下的考验,见儿臣足够虔诚坚定,父皇亦是泽被天下,异象便尽数消散了。”
皇帝摇头:“考验也好,惩戒也罢,那都是说与无知之人听的……我要问的是,你事后将那位祭司留在了司天监?咳咳,还常常与他探讨星象命理?”
“到底是在祭礼上出了不少力,儿臣想着提携嘉奖一番,也算还他个恩典。”孟寄行避重就轻地问,“父皇,有何不妥吗?”
“孤要提醒你,多罗阁不过是稳固皇权的筹码之一,他们确实很有些非同寻常的能力手段,但身为一国之君,咳咳,万不可全然听信于他们……当然,也不必冒着大不韪去于打压消磨他们,落得太祖皇帝那般……咳咳,不要过于依赖他们,便不会受制于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
孟寄行口中郑重承诺,神思却已飘到了别处。
父皇是个守成沉稳的君王,一生都未做过大开大合的激进之举,对待多罗阁的态度也正如他所说,敬而远之,不会特别倚重,也不会竭力排斥。这样的君王大概就是多罗阁最喜欢的那种,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来,在他们预想的因果中前行。
可他不是这样的君王。
他想得到的,远比一个君王还要多得多。
病榻上的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他能闻到父皇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听到他胸腔里浑浊的痰音,看到他即将颓败凋零的命数。他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因果,才刚刚开始。
皇帝非常疲累,消耗了太多精力,说完这些就又变得昏沉。
孟寄行扶他躺下,为他掖好锦被,而后自语般地说:“父皇,你有没有想过,多罗阁在这世上存在了多久?它为何一直旁观着我们百代更迭、王朝起落?它隐藏着我们惊为天人又无法企及的能力,在等待什么?
“父皇,你觉得天下是什么?是稷夏的疆域?是生生不息的子民?还是我们紧紧握在手里的皇权?在儿臣看来,我们所见之天下,不过是多罗阁编织出来的一场梦境,是一场演奏给众生看的歌舞,他们才是这里的主宰……父皇,你可明白?
“而我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也不会试图去毁灭他们。人总是如此,知道的越多就越贪婪,我要撕开他们的躯壳,攥住他们的心脏,成为他们,取代他们。
“只有这样,才算实现了我的心愿。
“父皇,这些话我连师父都没有告诉,只说给你听。现在,你可以安心睡去了。”
皇帝神志恍惚,听得不甚真切,但他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疯狂,发现了他背离自己期盼的野心,不由得睁开眼,想要规劝几句。
可当他侧首看向此刻的孟寄行时,突然面露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皇帝目眦欲裂,用尽全部的力气,伸手指向孟寄行。
他喘着粗气,胸口如老旧的风箱般拉扯起伏,那根嶙峋的手指停在孟寄行的眉心,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天毁……嗬嗬……国亡,逆子,逆子……嗬嗬……遗……诏……”
孟寄行淡漠地看着他。
他不知父皇临终前看见了什么恐怖景象,也并不在乎。或许他想修改遗诏,传位于他人,但也不可能做到了。
命烛在燃尽的瞬间挣扎摇动,最终还是泯灭于黑暗。
***
新帝登基。
待先帝的丧仪结束,朝中诸事安排停当,已是百日之后。孟寄行总算可以缓一口气,暂且卸下肩上重担,来司天监的静室与金如归对坐。
其实近来二人时常碰面,作为多罗阁的祭司,先帝葬礼和继位大典金如归都出席了。但他就是当个陪衬,具体流程都是礼部循例置办,他最多帮着看看司天监的卜算,挑挑哪个时辰最好,礼器如何摆放更佳。
碰面归碰面,细究起来,师徒二人竟没能说上几句话,直至此刻才有闲情斟上两盏茶,再续先前对“星象命理”的探讨。
孟寄行道:“再看看呢?师父,我仍然不是你的八厄吗?”
金如归扶额:“随便吧,我都行。”
“师父,我觉得我的命格改了,要不多罗阁给我重新算算?”
“陛下顺利继承大统,正如我等所愿,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命格改了?”
“因为父皇临终之前看着我,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吓得他想要更改遗诏,可惜那会儿都当着顾命大臣的面用印宣过了,实在没来得及。”
“……这等秘辛适合说出来么?”
“只是看师父不信,想佐证一下我的猜测罢了。”
金如归没再顺着他的话回应,顿了顿说:“陛下身上的因果已然落定,我也功成身退,该回去干正事挣大钱了。”
孟寄行黯然道:“如此着急?”
金如归折了窗外两片竹叶,丢进茶壶里煮着,竹子的香气缓缓沁出。
他问:“我看人间皇帝都想求长生,你既已知晓多罗阁的惊世之能,不想试试吗?你们太祖皇帝没做到,是因为他太急躁,我倒是愿意为你争取一下。”
孟寄行哂然:“求长生?我要活那么长做什么?”
“永享世间至高无上的富贵与权势,不好吗?”金如归循循善诱。
“不好,没意思。”孟寄行说,“我不喜欢那样陈腐不变的东西,千万年的重复与平淡,大约会把我逼疯的。”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起起落落、轰轰烈烈,喜欢生生世世里,一次又一次的重逢。”
“好,我知道了。”金如归避开了他的目光,用茶夹拣出那两片竹叶。因为薄且潮湿,两片竹叶的半身重叠在一起,叶尖朝着两头,像是补完的一叶扁舟。
“师父,后会有期。”孟寄行起身退后几步,与他拜别,眸中是少年天子的信誓旦旦,“这不会是你我之间,全部的因果。”
第118章 苏醒
多罗阁的银台大人离开司天监,走得顺理成章又无声无息,因为过于低调,哪怕在祭天礼上展现过驱云散雨的神迹,也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新帝初登基便展露锋芒,大力惩治了朝中的积年弊病,同时放手做了许多改革,大有励精图治的明君之风。
不过也不是万事顺意,新政推行后,国内局势刚刚平稳下来,还没等孟寄行喘口气,北境就出了乱子。起因是一座矿山的南北划线之争,属于前朝遗留的国境问题。
如今克林国指责稷夏矿工挖过了线,要求他们后撤十里,并退还开采的矿石。稷夏也不是软柿子,拿出舆图来证明开采的是自家区域,绝不可能让给他们。于是两边杠了起来,这边挖矿那边明抢,那边封锁这边驱赶,逐渐闹成了互犯边境,戍边军也不得不出面了。
两国边军频繁碰撞摩擦,百姓人心惶惶。
彼时凛尘堡还是曹肆诫的父母坐镇,以大局为重,恳请朝廷不要擅动刀兵。克林国那边大概也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只是时不时骚扰挑衅,令人烦不胜烦。
战还是压,孟寄行犹豫不决。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二次去了清琼山,一来为边境的将士和百姓祈福,二来想请多罗阁主指点迷津,给予破局的启示。
***
孟寄行径直去了问天阁。
羽林军尽忠职守地将楼外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任何人都无法见到“阁主”的真容,哪怕贵为天子,也只能隔着那面厚重的黑色帷幕,向他请教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即便如此,皇帝终归还是有点特权的。
为防止问询者无礼冲撞,原本水荇君是要随侍在侧的,这回她刚领了孟寄行进来,就被这位天子下了驱逐令:“孤要与阁主单独聊聊,你且退下吧。”
若是寻常人,水荇君自不会搭理,只是这位着实贵重特殊,她一时也拿捏不准,只得隔着帷幕征求阁主的意见。难得的是,他这般反客为主,阁主却也愿意纵容,似乎完全不担心此人会违背规矩,就这么让她出去了,只留下天子一人。
孟寄行笑说:“你倒是很放心我。”
阁主淡然的声音响起:“你我之间知己知彼,这帷幕反倒显得多余了。”
“阁主的意思是,我若想去帷幕后一睹你的真容,甚至碰一碰你的身体,你也无所谓?”
“陛下随意。”
孟寄行摸到那层帷幕,只觉得触感丝滑细腻,不像看上去那么厚重,倒更像是一层纱绸,似乎只要轻轻一扯,便能揭开它,亲眼见到令世人好奇神往的多罗阁主。
但他收回了手:“还是算了,我对你的样貌不感兴趣。”他坐回矮榻旁,端起水荇君事先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我猜你这幅身躯也是金铁材质的,但多半不良于行,或者有其他什么缺陷,所以不方便展现于人前。既如此,我又何必刻意冒犯、揭人疮疤呢?”
阁主道:“金如归说得没错,你聪慧敏锐,是这个世上对我们最为了解的外人。”
“外人?他还觉得我是外人?我不是他的八厄吗?”
“……”
“好了,不扯这些,咱们还是进入正题吧。”孟寄行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我今天是来问你,北境骚乱,我该不该起兵一战?”
“……”帷幕对面沉默片刻,“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哦?不是这个?”孟寄行饶有兴致地说,“那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的是,多罗阁真正的核心在哪里。”仍是古井无波的语气。
“哈哈。”孟寄行笑出了声,“不愧是多罗阁主,世人都道我勤政为民,忧心北关局势,以为我是来请你卜算国运的,你却真的知道我心中所想。”
“矿产之争,北境骚乱,不是陛下一力促成的吗?之后想要如何做,陛下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阁主说,“这因果陛下已料到百步之遥,实乃常人所不能及。”
“是啊,我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你。”孟寄行道,“所以,你会回答我吗?多罗阁的核心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取代你们?”
阁主反问:“你可知……万世之功亦是千秋之罪?”
孟寄行想了想说:“不知,听不懂。”
阁主道:“多罗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刑罚。你本可以置身事外,何苦要融入进来呢?金如归费尽心思,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什么意思?阁主这是不打算告诉我答案了?”
“多罗阁的核心在清琼山。”
“清琼山不过是多罗阁设下的障眼法,太祖皇帝被骗得团团转,你当我不知?”
“这里确是多罗阁的核心,我们的根基在这里,能源储存和备用躯壳都在这里,与外界的联系也在这里,你们的太祖皇帝曾重创过此处,我们亦是花费了近百年才恢复过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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