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凤曲连忙推拒:“这个我不能收!”
帮佣还没说话,大爷一竹杖敲他脚踝上,胡须一抖:“干你什么事,是给小柳那孩子的!”
凤曲的婉拒都被堵上,但考虑到两人一路的吃喝用度,犹豫片刻,凤曲还是接受了大爷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经收拾好两人寥寥的行李——几件单衣、一把琴和两三个果腹的馒头。
他一个人抱不动琴,就先抱着其他小件的行李,蹑手蹑脚跟过来,贴着门缝偷看。正撞上凤曲从大爷手上接钱,恰好发现了他,凤曲招一招手:“吹玉,过来。”
柳吹玉乖乖进去了。
凤曲拉他一起,对着大爷砰地跪下。不等大爷再抽竹杖,凤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这一个月来我给二位添麻烦了,药钱都还没还干净,又惹了凤仪山庄的人来,真是对不住。”
柳吹玉有样学样,也重重地一磕。
帮佣急忙把两人都扶起来:“这是做什么呀!相处这么久,大家不是都门儿清了吗?你俩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凤仪山庄说不定还会再找上门。两位不用费心帮我们拖延,如实指路就是。”凤曲握着柳吹玉的手,他当了一个月的“兄长”,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岛上当大师兄的感觉。
有关吹玉的身世经历,没有其他人做商量,凤曲一个人也思量许多。如今说起话来,都显得张弛有度,整个人气质沉稳下去,像一把宝剑入鞘,锐意尽敛,却更加让人安心。
大爷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凤曲微微点首:“我能把他捞出来,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过……”
凤曲话音一顿,帮佣心领神会,低头问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个人带不动琴?我来帮你。”
柳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得了凤曲的同意,他才对帮佣点头:“谢谢。”
两人便出了厢房,往另一个房间收拾古筝而去。
凤曲接上前话:“不过,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您认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进凤仪山庄更好呢?”
大爷撑开眼皮,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年不见笑,这会儿恨铁不成钢似的,抄起竹杖又往凤曲的脚踝一敲。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赔笑,才听大爷道:“凤仪山庄是有名的皇商,远到盐铁、近说织造,他家攀上的是瑶城侯的关系,能得凤仪山庄的荫庇,富贵不愁都是谦虚的说法。”
凤曲跟着点头,面带憾色:“那我果然还是该把他送回山庄?”
大爷两眼圆瞪,又是一杖过来:
“蠢!动动你的脑子,凤仪山庄这么厉害,他又凭什么给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么算计,何必千里迢迢追一个小孩?往坏处说,小柳家烧得最狠,现在让他落为孤儿,无依无靠,可这都一个月了,县衙还说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凤曲一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发寒:“您是说……”
他和柳吹玉都没有特意提起过吹玉的身世。
但凤仪山庄大张旗鼓地搜人,在找一个曾经在火灾现场露脸的小孩,这是令和县人尽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爷又亲眼见了画像,吹玉母亲曾是艺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里有了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大爷看他听懂大半,也就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你且去吧。你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功夫不错,估计吃不了大亏。小柳心思细腻、脑筋灵活,你们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凤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礼。
这份恩情他是没齿难忘,这家药铺、一个店主、一个帮佣,以及一节竹杖,凤曲都记在心里,嘴上不言,但也暗自发誓要报答他们。
终于,帮佣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来叫凤曲搬琴。
凤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黄昏入夜,人迹渐少的时候,一手护着柳吹玉,二人便从后门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径往大爷所指的邻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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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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