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明暗
它不能帮助主人阻拦旁人的窥探,可它能提醒主人。
只要其他人没想要得罪这禁制的主人,自然就会望而却步。
也所以,这禁制不是防御布置,它其实就是孟彰这位小郎君的态度。
它的存在,就告知着所有人,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侧窥探旁听。
谢远放下心来。
“你不必这样小心。”孟彰在此时也开口了,他的目光也扫视过园林里坐着的那些谢氏郎君,夸赞道,“谢氏的郎君很是守礼。”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人在旁边听着,也很不错。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之间,那些拿不定真假与虚实的聪明人只会想要去继续试探、继续等待,然后在试探与等待间权衡利弊,犹疑不定……
想起这些时日来重新翻看过的《世族志》,孟彰心下闪过一丝笑意。
世家望族的郎君,大多都讲究一个运筹帷幄,追求算无遗策,他们很少会去赌。
不是没有赌性,而是他们的赌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训给压制住了。
就连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称的龙亢桓氏,他们的每一次动作中仍旧讲究着谋略。
谢远自己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担心太过了而已。
莫说这园林里的诸位谢氏郎君,就是整个谢郎中府上的其他人,都不会无视孟彰如此明白的态度,擅自窥探打听。
谢远苦笑,自己先就承认了:“是我过于敏感了。”
待收拾过心情,谢远看定孟彰:“但即便是有倚仗,也仍旧很难。你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整个天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哪怕是你将要扶持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明晓你的用心。”
孟彰听得,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捧腹大笑。
“哈哈哈……”
谢远看得直皱眉。他快速将自己说的话又过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孟彰看见谢远面上的表情,刚刚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涨。
“……哈哈哈……”
谢远无奈地看着他。
待到孟彰笑得尽兴,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阿远,我是真没想到,在你的眼里,我竟然是那样大胆妄为的人啊……”
谢远脸色一时涨红。
他也是才意识到这一点。
孟彰端正了神色。
“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而已,就算是去做了些什么,又能够做多少?”
谢远的脸色缓和下来。
“天地之中,每一个存在,都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只要我小心些、用心些,不是就不能将更多的人拉到我们这边来。”
太`祖有教,我等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等当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的力量,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
更多的朋友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宽,更少的敌人则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快。
到最后,一切终将顺理成章。
天地虽然不同了,但道理却仍然是一样的道理。
谢远细看着孟彰的脸色,沉默半饷,忽然问道:“如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存在呢?”
孟彰抬眼,看见了谢远从眸底深处汹涌而出的倦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笑,眼眸明亮得摄人。
“会有的。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
谢远张了张嘴。
孟彰又道:“如果还是没有,那也不打紧,我们可以自己教出来。”
“……教出来?”谢远低低呢喃。
孟彰郑重点头:“虽然会比较慢,也大抵会常有变数,但是,只要我们耐心一点,仔细一点,总是会成功的。”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那大抵会要很久很久。”
“那又如何呢?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吗?”孟彰反问。
谢远不说话。
孟彰问:“阿远将这些事情压在心头很久了吧?那你等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可曾有等到、看到什么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的人与事情了?”
谢远仍然只有沉默。
孟彰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了。”他道,“你非但没有等到、看到你想要等来的时刻,情况甚至还越来越糟糕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园林中的那些谢氏郎君。
就在刚刚,一个很有些耳熟的名词撞在了他的耳膜上。
孟彰唇角扬起,却非是笑意,而是另一种冷寒。
“五石散?”
听得这低低的声音,回过神来的谢远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寒意。
“连这谢郎中府上,都已经有了五石散了?”
谢远偏头,扫视着这园林中的各处。好一阵子以后,没有找到那东西的谢远才缓和了脸色。
孟彰看定他,问:“阿远知道那东西?”
谢远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倦怠更甚。
“我知道。”他道,“那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于修行、身体、神魂都没什么助益,反而会污浊神魂,损坏肉身。”
“就是好好的人,服散服多了,都会坏掉……”
“那不是好东西。”谢远回神,郑重告诫孟彰,“阿彰可绝对不要去试。就算有什么人要带你尝一尝,你也定要拒绝。”
“碰都不要碰!”
孟彰面上的寒意缓缓淡去。
不对,与其说是淡去,倒不如说是被收了起来,镇压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他道,“阿远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去碰那玩意儿。”
听到孟彰的话,谢远不觉奇异地细看了他一眼。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孟彰比他还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样子?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谢远细想过一阵,却是作罢了。
不管内情是什么,只要孟彰知晓那东西的危害,远离那东西就行。
但谢远还是叮嘱孟彰道:“不单单是那五石散,就是那些想要带你去试一试五石散的人,你都得多提防着些,再不可托以信任。”
五石散,那是能将人变得不是人的东西!
孟彰郑重点头。
谢远眼底的倦怠消减了些,但仍然重得吓人。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
孟彰陪着他坐,并不打扰他。
“我曾有一个友人,他善筝,常与我合奏……”
坐在旁边的孟彰只听这一个开头,也已经猜到了结局。
“……他不是我陈留谢氏的人,只是一个偏远郡县所出的寒门子,但他的才情,却着实不输于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乐这一道上,他的天资更是非同寻常。”
“他从故乡来帝都,原是为了给他、也给他的家族寻找机会的,因此,他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艺为他推开了所有门户之见,他得以进入太学,成为太学生员……”
“或许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会时候,被人引着服食了五石散。”
“那时候的五石散,还不似现下这样泛滥,它只是一副秘药。”
“据传是……能开启灵窍、帮助引动灵机、体悟天地玄奇的秘药。”
谢远笑了一声,那笑声却似鸦哭。
“他被说动了心思,又推却不过盛意,便试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药,却能挑动人心头的一点念想,勾动幻觉……”
“虚虚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伙信以为真,一日日地沉醉,只觉得自己操乐技艺大进,只觉得自己顿悟、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天地玄奇,却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污浊侵染。”
“不是他不灵敏,而是他身体、神魂处的异状,尽数被五石散的药力给压制、遮掩了。”
“何况,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为同伴,更带着他参加更多的集会……”
“世人也只以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为他的举止怪诞,是他明悟己身放纵自我……”
“世人还赞颂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风流,不拘凡尘。”
谢远的声音渐渐凄厉。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实正在走向阴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阴世,他也只是一个疯疯癫癫浑噩魔狂的阴灵!在肉身崩坏以后,他的神魂也渐渐崩坏,到如今,他连最基本的神智都没有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谢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个人……”
“就这样被完全毁了。”
孟彰沉默。
他也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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