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明暗
“可能答话了?”平等王问。
欧阳晟突兀地笑了一声,他蜷缩着身体,又等待了许久,才坐直了。
“能吧。”他说。
说话时候,欧阳晟也懒懒抬头,让上首以及侧旁两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眼。
那双眼仍然桀骜,仍然尖锐。
或许他被压在堂下,或许他承受着这整个审判殿的法理重压,或许他落在绝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身,可他仍然未曾弯折。
孟彰细看着那双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阳神大修士。
这欧阳晟确实多有因果罪孽,确实罪无可赦,但他能从微时崛起,在那风风雨雨中走过来,修成阳神,自也有他的理由。
孟彰坐直了身体,更认真地看,更认真地听。
他隐约知道——
今日这一场,于欧阳晟这几个被押到殿下的阴灵而言,是审判;于王璇、谢宴这些旁观者而言,是见证;于郁垒、神荼这些阴神而言,是宣告,是警诫。
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场碰撞。
心中道念与现世真实之间碰撞与对峙。
他若能闯过去,能坚守到底,自然大有收获,能铺砌出一大段坦途;可倘若他闯不过去,在这里动摇,那么他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一段路程,就会很艰难,很艰难。
这是信念与现实的碰撞,也是理想与真实的较量。
他需要自己闯过去。
陆判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躬身,悄然往侧旁退了退,将一切交给了平等王。
“你不服?”平等王问。
欧阳晟又调整了下身体姿势。
他做得更随意了些。
“没有什么不服。”他摇头。
成王败寇。
他败了,被人拿下,那么自然是任人处置,有什么不服的?
平等王眯了眯眼睛。
虽祂没有再开口问话,但欧阳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只是,不太耐烦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
第129章
“要审,你们就审;要判,你们就判。反正……”
欧阳晟嗤笑一声。
“如今我不就是你们的阶下囚呢么?”
“怎么审,怎么判,不都由得你们说了算?我能有说话的地儿?”
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目光微动,掩去眼底升起的笑意。
今日这一场,大抵还真是好戏啊。
平等王高坐上首,视线自然垂落,看着那欧阳晟,不知想了些什么。
“阁下不愧是能修成阳神道果的人物,心性委实坚韧。”祂赞了一声,再不管其他人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又都是什么样的想法,只吩咐陆判道,“既如此,那便正式开始吧。”
“是。”陆判恭敬应了一声,复又转过身来,回到判官法案后头坐下。
“吾为察查司判官,当予善者善报,恶者恶报,宏善平冤,各有所归,各有所偿。”
“今日,吾接酆都文书,接手审判尔等策划谋害安阳郡小郎君孟彰一案,并核查尔等昔日所作因果,清算前事后因,以还天地清明。”
“吾于此,上禀天地及诸位阎君,下报万灵众生——”
“开审。”
陆判清喝一声,又伸手自案头签筒处抽出一支令签掷落在欧阳晟身前。
有道则法理被令签牵引,层层封锁,将这一片地界彻底囚锁起来。
孟彰察觉到了什么,细细感应一阵,到底是没有去做出更多的尝试。
孟彰能稳得住,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也仍然能安坐席上,可跟在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后头,肩负护持自家郎君安危重责的各家客卿、护道人却坐不住。
只是几番尝试,结果都未有任何改变。
他们的手段都被锁住了,不论他们怎么去催动,总是不见效果。
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们瞧见,心里多少也有些计较。
“既然如此,那我等只管安坐便是了。”王璇往身后传音道。
坐在王璇后一列的那几位琅琊王氏客卿很担心。
“可是郎君,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死就都全在这些阴神手上了。”
王璇似乎是笑了一下。
“在便在吧。”王璇道,略停一停后,他反问后头的那些客卿,“我们在应邀以前,不是就已经预想过这样的情况了么?”
客卿们不说话了。
预想过是预想过,可当一切真正出现的时候,想要让他们坦然接受,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且放轻松,这殿里各方汇聚,即便是阴神,一时半会儿也还招惹不起,祂们不会出手的。”
“何况……”
“这些阴神行事,自有祂们的一套章程。只要我们不事先越过祂们划出的条框与边线,祂们就不会找上我们。”
起码,不是现在。
“且只看着就是了。”
几位客卿面面相觑得一阵,仍有些犹疑。
王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再说话,只引着几位客卿去看其他各方。
那几家也未有任何动静,仍自在座席上坐得安稳。
琅琊王氏几个客卿正自觉得自己似乎过份紧张,有些丢了琅琊王氏的身份,又迎上了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这些家族客卿的目光。
他们不由得一顿,随后更挺直了腰背,眉眼含笑,自然而安和。
不见分毫焦躁烦闷。
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等一众世族的客卿心中各有慨叹。
真不愧是琅琊王氏的人,这份气度实在是了得……
侧旁这些观者的心思只是稍一发散,就被殿中的变化给牵引了回来。
手持龙虎杖的一众阴卒同时抬起黑杖,重重贯在地面,同时沉喝出声:“威武!”
唱声所过之处,万籁俱寂,天上地下,无一杂音,仿佛都在静听着这边厢的动静。
“欧阳晟,庚辛年戍己月丙酋日,你合一众同伙在辛夷山脉聚首,商议谋算孟彰一事,可属实?”陆判沉声问。
这年月,这地址……
审判殿中左右两侧列座的一众观者中,很有那么几位目光微动。
孟彰听着,也很有些奇异,他转眼看向两位门神。
两位门神冲他笑了笑,安抚他。
孟彰轻轻颌首,也收回目光。
“你们这些阴神果真不愧是阴世天地所诞育,得这方天地厚爱眷顾,多有便利,即便我等几番布置,居然也未曾遮瞒过你等的耳目。”
对于酆都及诸位阴神的手段,欧阳晟也很有几分奇异。
慨叹过一回后,他也不推诿,直接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陆判不理会他的反应,得了他的话,便往下继续。
“你等在那几日前后达成了共识……随后你等便开始谋划,更联络各方,对孟彰出手,是也不是?”
欧阳晟换了一个姿势,又随意点头:“不假。”
陆判还待要继续喝问,欧阳晟自己就将话说完了。
“我等有意擒拿孟彰小儿,但孟彰小儿谨慎,又恰逢其修行有所进益,那段时日都留在府上静修,未曾迈出府门半步。”
“我等寻不到机会,只能耐心潜伏,等待时机。”
“只不过……在我等正式对这小儿出手以前,我等内部便起了纷争,纷争既起,又久久未得调解,便各自散去。”
“我领了几个人,继续在帝都洛阳中潜伏等待,但尔等酆都阴神突然出手……我不敌,终究被尔等擒下,锁到殿前……”
说到这里,欧阳晟停了一停,又自笑开,团团望过四下旁观之人。
孟彰稳稳坐在席上,迎着他的视线,望入他半是癫狂半是平静的眼底,未有些许动摇。
欧阳晟顿了顿,扯出一个笑弧,随后别开目光,看向其他人。
他视线团团转过一圈后,又自望向上首的陆判和阎君。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吗,判官?”他道,“不必你多费口舌了,我尽都替你说了吧。”
“如何?可还有差?”
陆判瞥过他,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晟呵笑一声,不看陆判,也不看上首的阎君。
他身上衣袍层层叠叠的补丁里,一张张面容浮起又沉落,似乎是在无声呼号着什么。
“没有了吧。”他笑了笑,“不过……”
“尔等阴神擒了我,又大张旗鼓地开了这一座大殿,摆出这一场殿审,大抵也不会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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