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明暗
他转了目光,重又看向孟彰:“洛阳太学确实是一个读书进学的好地方,但那里真的不太适合我们。”
孟彰有些好奇,便直接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孟阳接过了话题,先反问孟彰道:“小十七郎先前也说了洛阳太学乃是大晋皇庭培养人才的重地,从洛阳太学里走出来的诸学子,都各有去处,但……”
孟阳笑了一笑,半是嘲讽半是无奈。
“洛阳太学的诸多学子里,能够得到大晋皇庭重用的,无不是成年的、风度卓绝的儿郎。”
“成年的、风度卓绝的……儿郎?”孟彰低低复述着,脸色渐渐变得怔忪。
不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阴世,皇庭都是一方朝廷的中枢所在。稳稳站在那里的人……
除了皇座之上的那位以外,都不缺能力,不缺智谋,不缺手段,更不缺学识。
在有限的席位面前的,是数目庞大的时刻盯紧了这些席位想要坐上一坐的英杰。
同等的条件下,能决定这些席位归属的那位自然更希望每日出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是能够让他心情愉悦的人。
不论容姿,还是仪态,亦或者是才情,能叫人心怀开阔的,总是会叫人高看一眼的。
何况,大晋皇庭还是氏族与皇族共掌天下的朝代。在这一朝……
甄选人才用的不是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而是九品中正制。
何所谓九品中正制?
九品,即官员品阶所划分出来的九个等级。九品的芝麻官、一品的大员,都是在这九品等阶之中。而中正,便是评定人才、考核人才能力与心性,握有向中枢朝堂推举人才大权的推荐官。
这等由中正向中枢推举人才的制度,从最初阶段开始,就有着很强的主观意味。哪怕这些中正,都在各地方乃至全国都享有莫大名望。
孟彰眨了眨眼睛。
不过即便是相对公平一些的科举制,到最后的殿选时候,也一样脱不出这些窠臼。
钟馗不就是一个例子?
似钟馗这等在科举中一路闯出来、哪怕在殿选中都以绝对的才学摘下状元魁帽的神人,最终也因为面容丑陋这等原因被黜落不用……
孟彰将发散开去的心神拉了回来。
哪怕是在孟彰前生,青史记载的这一朝,也是历朝历代里对容姿、仪态、学识、才情等等追捧得最为丧心病狂的一朝。
美姿容、意恣睢、态放纵的才子佳人,在这一朝里备受推崇。
只晋这一朝,以美姿容留名的就有卫阶潘安一流;以意态恣睢、纵情狂傲传名的,有竹林七贤一流;以才学风骨传世的,又有王羲之、王献之、谢道韫等等大家。
孟彰如今所生活的大晋,也同样有许多高才贤伦驻世,似灼灼星辰点缀夜空,璀璨而耀眼。
但,不论怎么看,也确实都跟他们这些很难再长大的鬼童没多大关系……
“……我祖还是将那个名额留给了我。”孟彰低低道。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或许是梧高祖更相信小十七郎你的资质。”
“卓绝的天资能孵化出更超人一等的才情,只这才情,便能踏平大部分的台阶与门槛,更何况……”
大晋一朝崇尚风仪和风骨不假,但大晋一朝也同样推崇才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转了目光来更仔细地打量着身侧坐着的小郎君,心下更是连连点头。
旁的不说,只孟彰的这一身气度,也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即便是他眉眼间总有一股病气萦绕不去,这病气也并未削减他的风华,反而更点缀了那双眉眼。
唯一的遗憾在于……
小十七郎往后约莫也都是这副样子了,很难再长大。
“更何况,哪怕只看这风骨与仪态,我们小十七郎也不比旁人差。”
“就是,就是……”
孟彰怔了片刻,摇头失笑:“非得这般说的话,诸位族兄的容貌也不比我逊色啊,为何单只说我来哉?”
都是出身世族的子弟,不说经过代代甄选出来的容貌,就是一年年锦衣玉食养、世家庭训熏陶,他们这几个孟氏小儿郎,哪怕年少夭折,又差到哪里去了?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连连摇头。
“差的,差的,差太远了!”
“就是就是,比起其他人来,我们还是有差距的,这一点我们自己清楚,小十七郎你不必如此宽慰我们……”
“小十七郎放心,我们四个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打出了一个问号。
他想了想,忽然抬起眼睑,上上下下更认真、更仔细地打量着孟阳这些小儿郎。
“诸位族兄,这里也无甚外人,就不必遮掩了,个中到底是什么缘故,你们尽可以与我直说,我必不会告诉旁人。”
看着神色端正认真的孟彰,孟阳、孟商这四位各自看了看对方,最后默契地落在孟安身上。
孟安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当这些族兄弟看向他的时候,他便也坐直了身体,用同样认真端正的神情看定孟彰。
“小十七郎。”孟安道,“其实原因没有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就很简单的一条……”
孟彰微微颌首,认真听着。
“洛阳太学乃是诸多英才汇聚之地,是求学问道之地,似我们这些小儿郎,就不去打扰他们了,免得两厢耽误。”
孟安将话说完,孟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的孟阳、孟商和孟松就齐齐点头,各自应声。
“是啊是啊……”
“没错,就是这样。”
“那地方太重要了,我们就不去了,免得各自耽误……”
孟彰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怕会两厢耽误,分明就是厌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四个小儿郎也不管孟彰什么表情,一股脑地将自己的苦楚尽数倒了出来。
“我们每日里在各自祖翁训导下读书,已经是很凄惨了,倘若真被送到洛阳太学那边……”
“你说要是不用心学吧,对不起这一个名额,对不起族里为了取得这个名额付出的血汗,更对不起族里其他对这个名额孜孜渴求的族人,不说旁人,我们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你说要是用心学吧,我们又坐不住,总想着往外跑,何况洛阳太学那等地方,随便拿一块石头丢下去砸中的都是满腹经纶、才情惊绝的人物,真不是我们说用心学就能追上去的……”
孟彰心里很有些无奈。
这不就是典型的躺平?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孟阳小心地觑了一眼孟彰的脸色,才继续道,“小十七郎,你既然不反抗梧高祖对你的安排,想来你也是翻看过相关的信息的。”
孟彰点了点头。
孟阳看向旁边,孟商便也就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诚然,洛阳太学里,绝大多数的学子都是成年的儿郎,但那里头,也有为数不少的小儿郎……”
他看向了孟彰,孟彰缓了一口气,回答他无言的问题。
“我知道,是因为这阴世皇庭里,也有许多皇族夭折的小郎君。”
大晋承汉制,除了各分州郡之外,皇族里也各有分封。
而,哪怕是夭折的小郎君,只要经过阴世皇庭的考量,也仍旧可以得到封地。
洛阳太学里招收的这一部分小儿郎,就是为了皇族里那些同样夭折的小郎君。
不论是招为臣属,还是单纯的伴当,亦或是更复杂的利益牵绊枢纽,那些皇族里夭折的小郎君身边,也各自聚拢了相当一部分的氏族小儿郎。
孟彰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话,“在诸世家里,司马氏未成年而夭折的小儿郎,数目同样不小,甚至更多。”
第28章
“哪怕是出身皇族,哪怕如今他们都是在阴世,阴域广袤远胜阳世,全然没有阳世中的种种土地问题,可……”
“真正能通过司马氏族中考核,得以分封一地的小儿郎,也少得可怜。”
孟彰笑了一笑,抬眼对上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复杂到不似少儿的目光。
“可就算是成为了领受王号、手握封地的诸侯王,那些司马氏的小儿郎里,哪个又真的完全将封地大权牢牢握在了手里的?”
“相国、郡城隍、学祭……从朝政大权到兵权,从祭祀到文教,全都落在旁人手上。那些小儿郎能拥有的,只有一个王号、一个王位、一座王宫。”
孟阳无声一叹,垂落目光的同时,也将话头给接了过来。
“能从宗族手里得到一个分封名额的,哪怕是小儿郎,也不是全无野心的童儿。”
真没有野心,他们也就不会选择走出洛阳,走出那座禁宫。
“他们都失败了……”
亭台里的五个小儿郎尽数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院子里有和风吹过,小儿郎们刚刚才亲手做成挂在窗棂前的贝壳风铃随风嬉闹,发出阵阵好听的铃声。
倘若是往常时候,几个小儿郎说不得还要争吵一番,为谁个做出的风铃铃声最清脆、在风中旋转得最为好看来回拉扯辩驳,但现在,从孟阳到孟安,却真是谁个都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孟彰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甜汤。
汤水的甜度和味道仍然是他今日里尝过的甜汤里头最得他心意的,可如今这么一入口,却在他舌尖泛起了几分苦涩。
甜得都发腻发苦了……
孟彰将嘴里的那口甜汤吞下去后,便顺势一撂手,把那杯盏搁在了条案上。
事情都摆在那里,他们总得去面对,然后想办法解决……
“资历。”他道。
忽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静默,也将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们不解地看向孟彰。
孟彰也直视着他们:“那些成年的儿郎们,以资历为理由遮掩了背后的利益纠纷,将小儿郎们都给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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