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明暗
那些鬼童胎灵虽看着童稚天真,但实际上也有他们自己的心思。若孟彰真只拿他们当寻常孩童看待,恐怕吃亏栽跟头的就会是孟彰自己。
这与那些鬼童胎灵本身对孟彰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无关,一切结果只在于事实到底做了什么,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端坐案台之前,孟彰铺开纸张,凝神提笔,时而在纸张上落下一行文字,时而又提笔在纸张上勾划,将其中的一些文字稍作修改又或者彻底删去。
他做得很认真,字字斟酌,句句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丁点疏漏。
到一份精简的契书终于完成,孟彰才将手里的笔放下,将那一页书纸给拿了起来。
一字字看过,孟彰满意点头。他先收起了这一份契书,转而拿出那枚小海螺。
案台上的笔墨纸张也在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小食、甜浆与玩器。
孟彰团团看了这方梦境世界一周,眼见诸事准备停当,便再不犹豫,将那小海螺抵到唇边吹响。
小海螺悠长的声音越过梦境世界与阴世天地之间的阻隔,直接回响在另一个小海螺那头。
苍白阴日下正与同伴在树间嬉闹的鬼童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站在原地,面色似惊又喜。
才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被人从身后一抄手抢走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没让身后的鬼童得意,反而也有些惊愕地探身来看同伴。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下来了?可是……”
他的话在清楚觑见鬼童面上脸色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那鬼童咧开嘴笑得异常高兴。
“小海螺响了!”
同伴歪了歪头,回过神来的时候脸色也很有些欢喜:“你是说前些时候我们送给孟氏阿弟的那个小海螺?”
“对!就是那个!!”鬼童兴奋回道,随后也不管其他,直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海螺来,“你先去找阿母,将这事跟阿母说一说,然后也将其他人叫过来。”
粗粗一看,那鬼童新近掏出来的小海螺跟如今孟彰拿在手里的那一个,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同伴瞥了一眼小海螺,也再不迟疑,直接点头,同时将手里的果子往嘴里一塞,便往树林的更深处跑去。
手拿小海螺的鬼童瞥见同伴的动作,很有些无言。
你这是要去找人传话的啊,嘴里塞着一个果子,不会耽误事儿吗?!
但同伴已经走远,他再想要说些什么都迟了,而更重要的是,小海螺的另一头有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问对面的,是哪一位?”
他连忙回答道:“孟氏阿弟,是我,就是我给你的小海螺!”
孟彰只一听,也将人认了出来。
他笑了笑,问道:“那日仓促,人也太多,还未来得及请教郎君的名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鬼童半点不在意,开开心心跟孟彰道:“我姓杨,在众兄弟中行三,阿弟叫我杨三哥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孟彰怀疑那杨小郎君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低头,瞥了一眼袖袋里仔细收着的那份契书,到底没有太过挣扎,顺着小海螺那边的意思开口道:“杨三哥。”
杨三童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点孟彰。
“我们兄弟人数太多,所以只在前头的一撮人里算排行,后头来的,就都混叫着的,不算入排行里,所以阿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孟彰觉得也是,那群鬼童胎灵足有万余数,又都是幼童胎儿样貌,大家都未曾长开,自然多有相似之处,辨别难度极大,更莫说其中绝大多数的鬼童胎灵在阳世时候连个正经的姓名都没有,就更难以区别划分,只能混叫着。
想到这里,孟彰心里又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姓名,是生灵所以区别与我、他,独立于人群之中的基础象征,连个姓氏、名号都没有,在相熟的同伴中都只能混叫着的他们,又要怎么去找自己,怎么去确定自己的存在?
所以鬼童胎灵的怨气增长速度远胜于其他阴灵群体,也真的很容易理解。
杨三童似乎察觉到了小海螺对面孟彰的心情,也是沉默了少顷,才又继续笑开:“阿弟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孟彰垂了垂眼睑,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论这杨三童是真习惯了所以此刻能全不在意地与孟彰提起,还是他就是故意的将这些事情点破,孟彰也得承认一个事实。
——在这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那无边无涯的、深重到仿佛空气一般的茫然。
比之绝望更叫人无奈的茫然。
杨三童也觉得失言,他再一次沉默下来,待缓得一缓,他再开口的时候,已经转了话题。
“阿弟今日吹响小海螺联系我,是有事情的吧,可以跟我说一说吗?”他挠了挠头,“虽然我们这边是什么都没有,比不得你们孟氏,但我们人多。”
他还挺有些骄傲的。
“总还算是有些力量。”
孟彰笑了一下,将那些激荡而起的心绪斩断放下,与对面道:“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知杨三哥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杨三童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使人去叫了,阿弟你……”且等一等就行。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呢,眼前便已有一道道人影掠过,直接出现在他的对面。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姐、陈五姐、安六姐……
他们一众鬼童胎灵里,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这会儿都齐活了。
杨三童跟鬼母白氏一众人等对视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语很自然地就变了。
“阿弟,他们都到齐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的,便就直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到齐了?”
孟彰有些惊奇,又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杨三童笑道:“那可不?人都在我跟前站着呢,还有假的?”
他是一点不忌惮,当着鬼母白氏及众姐弟的面就将这边的事情跟孟彰都说了。
孟彰沉吟着。
白长姐团团看过一圈周围人的面色,上前一步,抬手不轻不重地在杨三童头上敲了一下。
“好你个杨三郎,该说明白的话你不好好跟孟氏阿弟分说清楚,倒是胡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这林里的果子吃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杨三童夸张地伸手揉了揉脑袋,却还是诚实地跟小海螺对面的孟彰道:“是因为我们听到消息,说你收到了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不日将前往洛阳求学……”
孟彰略停一停,问道:“连你们都听到这消息了?”
要知道,这些鬼童胎灵可是前不久才冲击过郡城隍府,虽然郡城隍府那边只是简单地在通告中提了一嘴,并没有大张旗鼓发出告示缉拿追究这些鬼童胎灵的罪责,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安阳郡城内啊。
那实在是太挑衅安阳郡城隍府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暂且安分下来隐匿在各处隐蔽阴域里的鬼童胎灵,居然也得到了孟彰拿到了洛阳太学回函的消息,足以想见这消息传播的范围和速度了。
杨三童一时敛去所有玩笑意味,郑重点头:“是的,我们都已经听到消息了。”
孟彰皱眉。
所以昨日里他看过的那封看似公事公办的回函里,其实不似他原本以为的那般简单?
不等身前的白长姐再用手敲醒,杨三童便已经先开口了。
“按照洛阳太学那边的惯例,即便是以功获取入读名额的生员,也须得先经过太学内部的层层审核,才会真正地由太学里发下文书,确定名额,但很显然,你这边收到的回函太快了。”
孟彰沉默。
“快了多久?”他问。
杨三童回答道:“足有近半个月。”
孟彰暗自吐气,才又问:“此前,各处可有先例?”
杨三童点头,肯定回答他:“有。”
“五十年前,琅琊王氏有一儿郎,较之寻常提早半月余收到回函;四十三年前,陈留谢氏也有一女郎提前半月收此回函;三十六年前,龙亢桓氏有一儿郎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二十年前,龙亢桓氏再出一儿郎,也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
杨三童在对面如数家珍,孟彰在另一边却是长久沉默。
杨三童此时所提起的前例数量不少,但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相当的微妙。
琅琊王氏和陈留谢氏,皆是以才学、能为著称于世,他们族中能出骄子,得洛阳太学看重优待,很是合情合理。倒是龙亢桓氏那边,中间相隔不到二十年,却足足出了两个得此优待的儿郎,其待遇较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还要来得厚重……
孟彰想到了昨日修行之前,俑人梧跟他在书房里说过的话。
大晋皇庭,其实内忧与外患同在。
但他也只是这般稍一分神,便很快将心思收拢了回来。
“原是如此。”他叹道。
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中枢用一封信函的提前抵达,表现出了他们对孟彰的青眼;孟氏一族顺势将这一个消息传扬出去,用明晃晃的造势铺路行为表现出他们对孟彰的看重与倾斜……
毕竟,大晋皇庭是用九品中正制择选人才,除生员本人的才学、能力、姿容、风骨以外,其名望也很重要。
名高望重者,不论在哪里都会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孟氏一族、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都已经有所表现的当下,众鬼童胎灵若还是藏着掖着,那他们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不用想了。
想也没用。
“但我不觉得这样的青眼与看重,是因为我自己……”孟彰道。
他很清醒,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这一介还在养精的小小阴灵,能有什么资格承受得住这样的看重。
更大的概率,是他成了一枚博弈的棋子。
或许是孟梧这样的封疆大吏与朝堂中枢的博弈;或许是大晋皇族司马氏与出身各顶尖世家的中枢重臣之间的博弈……
孟彰不得而知,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暂且还只是一枚纯粹的的棋子,只负责牵引局势、推波助澜,却没有要求他做些什么的棋子。
毕竟,孟彰是孟梧的嫡支血脉后辈。而孟梧,是晋武帝的心腹。若不然,只凭安阳孟氏的名号,哪怕孟梧立下大功,又怎么可能出任一郡城隍?
孟梧可是孟彰的高祖,此时的安阳孟氏或许能算得上枝繁叶茂,可在孟梧那一代,安阳孟氏却绝对不能算是煊赫。
不,说对孟彰完全没有要求这一点不对。
孟彰,他要有能够支撑得起这一份青眼与看重的资本。
不论是天资、才干;还是风骨、气度,他必得要有一样。
否则名声、局势反噬之下,幕后执棋之人顶多不过是失了些脸面,可孟彰呢?
他会被辗成碎粉。
而届时,倒霉的不只有孟彰自己,还有整一个安阳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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