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脸凑近他,叹息道:“善多,别哭了,那女子是恶人。没了她一个,还有别人,找个一心向善的姑娘,不比卢姑娘好?”
是腾山。
又有个人凑近了,拿帕子给他抹去眼泪:“瞧这可怜的孩子,那是恶人,她是为了引诱你也变成恶人,别难过。”这是陈氏。
姜遗光没有反驳,更不能说自己眼睛看不清,点点头,接过手帕擦了,认真道:“多谢陈姑娘,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陈氏同情他,忙摆手:“一条手帕罢了,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给你再做几条。”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路面了。
他眨眨眼,泪水流得更厉害。
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陈姑娘,我们回去吧。”姜遗光说道。
他面色惨白,眼眶通红,瞧着憔悴又难过,陈氏不忍,连忙拉了他宽慰:“好好好,回去,别再难过了。”
看不清路的姜遗光顺势被陈氏带着往回走,临走前,还同众人一一道别。
他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叫不少人十分痛心,更觉这少年郎是个重情义的善人。
第112章
姜遗光彻底看不清了。
他变得更加安静, 坐在窗前吹风,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以为他在难过,做了饭食后,轻悄悄推门进来, 把食盒放在桌上, 又关门出去了。
姜遗光这才扭过头。
他的眼睛看不见, 但在别人眼中应当是没有异常的。否则那群人不会毫无异样。
他在等。
等着其他的善人或恶人来找自己。在这之前,他什么都不必做。
他不明白善恶人的分辨依据,也不明白腾山为什么一入善城就成了善人。但他明白, 自己现在是“善人”。
他就该做好善人应做的事,让善城的人接纳自己。
现在,只看是哪个人来找自己了。
在腾山嘴里,其他四个人都是善人。但姜遗光并不很相信。
有卢素一个恶人,就会有其他恶人。腾山是善人, 要骗一个不多疑的善人很容易。
没有人是绝对善或恶,可这座城把人严格划分成了两面,并叫他们无法共存,非恶即善, 非黑即白, 没有其他路可选。
这样一座城,会是个怎样的厉鬼幻想出来的?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在他心中, 善城人如此善良,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要除去所有恶人么?
他又想起了那尊獬豸雕像。
不, 应当不止如此。
如果是这样, 被划成恶人的入镜人岂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那厢,同样入镜的周齐和友人莫单发生了冲突, 但他们不能争吵,只好压低了声音飞快说话。
周齐和莫单都是入镜后才认识的,彼此说了假话,结果后来才得知,善城里善人说不了谎,恶人才能作假,两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恶人身份,并不得不掩饰起来。
但其他入镜人和他们不一样,那几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但等到他们二人去寻时,就发现这些入镜人已经和善城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分不清是真是假。
既对方身份不明,试探也试探不出,他们二人一合计,决定在那些人露出真面目前,也绝不暴露自己身份,先做善人伪装着。
周齐道:“新来的估计也是善人,他发过了誓。”
莫单道:“还是去看看好,他只怕是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没说自己是善人。”
周齐想也不想:“这城里人无非善恶,还能有其他的不成?”
莫单一想也是,可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少年郎瞧着,并不很像善人。
他道:“去看看也无妨,再不然,引他去官府。”
他们打算找到这死劫的源头。
一开始,他们把周围人都问了遍,可周围住着的全是普通小老百姓,再一问,城中没有世家大族,也没有富商,没有人干过恶事,自然也不会有冲突。
这座善城,就像传说中独立于俗世外的桃花源,即便有城主府,有衙役,有律法。可城主并不太管事,只将事务分给手下人管。衙役不凶恶,律法亦不严苛,官民和乐如一家。
听闻城主是城里最心地善良的人,他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只可惜膝下无子。等他逝世后,就由城民们再推选出一个人来当新的城主。
他们怀疑城主就是那个枉死的冤魂。
“放在外,这样的城池绝无可能存在。但这是幻境,幻境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周齐这么猜测。
若是普通小老百姓的幻想,他何必想出一个城主府来管束自己?律法虽然不严苛,可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更有可能是一个人幻想拥有这样一座城,由他掌管着,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既想试探城主,又害怕被对方看穿。
其他入镜人不知是善是恶,若为恶人,虽会替他们保密,可也不会轻易为他们所用。若是善人,恐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们就要出去告发他们了。
“还是试试。”
于是,趁夜前,他们拎了些瓜果来。
当然,为了不被看穿,他们只说自己来探望姜遗光,并不像他们初进城时伪装成彼此认识。
姜遗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模糊斑斓的块状,他听着风声,稳稳当当走出去,又在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时露出一点陌生的神采来。
“多谢你们来看我。”姜遗光道谢。
神色温和,目光坦然。
他从前无法靠近其他人,只能凭借书上文字去想象,去掩饰自己。但在他认识一些人后,那层伪装飞快地真实起来。
陈氏发觉他们并不熟络,可又有一些亲近。姜遗光解释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