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按陛下的话来说,这些纸墨本可用于印圣人之言,可教化更多百姓,现在却全印上了百姓不会看、看了也毫无意义的经文,实在浪费。
谢文诤说起也有些叹息。
曾经太后娘娘还在时,太后崇尚礼佛,举国上下皆尚佛教,现在太后娘娘去了,陛下开始讨伐佛门,那些个曾经满口佛言身戴佛珠的人,现在不又换重新换了锦衣?
这世道,总叫他觉得有些无常。
这一趟路途顺畅得过分,很快,他们就到了闽省最南边,那里有十几座小渔村,再往北走一些,又是闽南一座最大的府城。
途中,黎三娘也顺利从镜中出来,她气色还好,只是不知在镜中经历了什么,这两天看人的目光总是有些阴沉,带了点恶狠狠的意味。
其他几人也没问。
在镜中,什么都可能发生。黎三娘生性豪爽,好广交友,在镜中被“友人”背叛并不意外。
好在,靠岸前她恢复了过来。
九公子等人只要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剩下的路需谢文诤自个儿带人去。谢文诤便领着几人先去见了当地官府,知府给他们接风洗尘后,听说谢文诤要去夷州,特地给他备了二十来个海上好手,并极力推荐闽省福船。
陛下在闽、越、桂三省开放海禁,闽省常有从其他地方来的白皮肤黄头发、或者满身黑到看不清脸的人来,他们说的语言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一些习惯他们也看不上,但那群夷人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还是不错的,当地人也不介意和他们做生意。
天气炎热,几人都换了薄衫,在街上走。
“瞧着还挺热闹。”九公子晃着折扇,“和京中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这儿几乎家家做生意,户户迎来送往,街头巷尾都是叫卖声。什么都卖,从头上的绢花到脚上布鞋,婴孩襁褓料子到寿衣铺子,拥挤又热闹。
往来的闽省男女脸上带着汗和笑,常在海边,难免晒得黑些。九公子等人一站在里头,看着就不像闽省本地人,时不时有小童儿问他们要不要打尖住店,被拒绝后又像只猴儿一样蹿远了。
黎恪笑道:“的确,只是这闽省也太热了些,在下实在承受不住。”
九公子看他热成那样,不免发笑,凑过去给他扇扇子,走了没几步,见有卖扇子的,干脆一人给买了一把大蒲扇,他自个儿则拿着折扇潇洒不羁。
兰姑嗔怒:“九公子这样,可是会讨不着姑娘欢心的。”
黎三娘不在乎,却也乐得掺和进来:“我便罢了,兰姑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你竟给她蒲扇?实在好没情趣。”
黎恪就看着他们发笑,不多说话,要是自己掺和进去,保准会被三娘和兰姑围攻了。
其实这会儿太阳并不热烈,只是地面蒸腾上的热气熏得人脸发烫。当地人都习惯了,还有小孩儿甚至戴了面具跑来跑去。
黎恪这才注意到,这条街上卖面具的人也挺多,且那些面具大多有些古怪,颜色格外艳丽,却又带点儿狰狞的感觉,凶神恶煞,少有精巧的面具。
“善多,你看这些面具。”黎恪叫住姜遗光。
姜遗光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走来,有不少姑娘家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还有大胆些的冲他掷香包、手帕,只是他一个都没接,察觉有人朝自己丢东西,立刻闪身就躲开了,弄得黎三娘等人都在暗暗发笑。
见黎恪看中一个面具摊,九公子等人也凑过去。
“这些面具我在京城中没见过,不过我听南方的商人说过,南边有一种傩戏面具,样式诡异,形同鬼怪,这种是傩戏面具吗?”
摆摊的小贩听不大懂他们京城的官话,兰姑便用闽语和那小贩说,不一会儿回了九公子。
“这些不是傩戏面具,闽省这儿少傩戏,傩戏都是江西、广西或贵省那边的。”兰姑解释,“不过闽省这儿常常有游神,游神时,大家都带上面具一块儿游街,一般都是在正月,但现在也不分什么正月不正月了,想办就办。听说今晚这儿就会办游神会。”
几人对视一眼,皆从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意味。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自然要好好享受才是。
九公子当先挑了个青面獠牙、口里吐出几根牙的怪面面具,那小贩看见他挑这面具,立刻笑开了,说了些什么。
兰姑转述:“他说这面具和耍牙有关,卖得贵些。”
九公子奇道:“耍牙,耍牙又是什么?”
兰姑问了,再次转述:“从北边不知哪儿传来的一种变口杂技,约莫是能将长牙在口里吞吐吧,只是这地方没有,他们也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来闽省的外来人极多,各地方风俗都传些来也不奇怪。
九公子记下了,道:“有机会,我还真要去看看这耍牙的功夫。”说罢,他将面具带上,好好一位贵公子,突地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怪。
黎三娘挑了个鬼将军铁面具,没戴,挂在脖子上。兰姑要了个虎面,口里也有两颗尖牙,只是瞧着没九公子那个吓人。
黎恪也拿了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色面具,说不出是什么,只是套上后叫人认不出罢了。
他问:“善多,你要不要选一个?”
姜遗光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但见他们都拿了一个,自己也随便从摊上挑了一块。
他本是随意伸手,拿出来后却发现,那是一张满是鲜红斑纹好似被大火灼烧过面容的面具。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烈火灼烧的梦……
黎恪见他也拿了,心里有些欣慰,正要掏钱,兰姑却敏锐道:“善多,你要是不太喜欢,再换一个?”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将面具戴上,眼睛从挖出的两个小孔往外看东西,好似这片天地也变小了,变成两个小孔。
他们走后,黎恪落后半步,悄悄问兰姑:“兰姑,你是怎么瞧出他不想要的?”
姜遗光从未表露出真正喜好,他几乎没有任何喜好,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在意,连命都不太在乎,好似随时都会舍了这一身皮肉而去。
黎恪只能想办法,试图让他先爱上这人间,对世间不论什么都好,产生些牵绊。
有了牵绊,就会有顾虑,会诞生其他七情六欲,那他才像个活人。
可惜,他到现在也没察觉出来姜遗光有什么偏好。
兰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我感觉他就是不喜欢那面具。”她在心里猜测,或许是因为姜遗光在镜中渡过类似火烧的死劫?
也不像。
黎恪点点头,向她道谢,落后几步。
不一会儿,他又小跑追上前去,和姜遗光并排走:“善多,你要不换上这个面具吧?”
他重新买了一面平平无奇的面具,递过去,笑道:“我看上了你手里那块,善多,能和我换换吗?”
姜遗光不会反对。
他摘下面具,和对方交换后,重新戴上。
他们出来的时日有些晚,在街上走没多久,府城里暮鼓便敲响了。
有人放声高歌往家去,小摊贩们也收拾收拾,各自去买了些吃食,或蹲或坐在路边捧了碗吃。街边来去游人走得更快了些,时不时能听见诸如“夜里游神”的字眼。
来来去去,都是人们快乐的笑脸,这让他们也不免高兴起来。
“走走走,先去吃些东西,晚上一块儿来跟着看。”九公子大手一挥,“本公子请了,诸位不必客气。”
他们也不知什么好吃,见着一家大酒楼门外有人招揽生意,便进了里头。
小二笑着将几位迎上客间,待问有什么菜时,沉着声儿拍着巴掌应和鼓点般将一大串菜名唱似的报出来,一口气不换。
这份功夫,九公子虽听不懂,还是不免多给了些打赏。
大家一块儿吃过这么多次,兰姑也知各自口味,叫了几个菜后,又让小二推荐些,再问了些夜里看游神的事,才叫他退下。
“怪道那么多人都想出去游历,书中读万卷,不如脚下行万里。”九公子笑道。
“只可惜,这回等接来了那位谢官人,我们就得回去。”
兰姑道:“总还是能出来的,九公子要是不嫌麻烦,多接些陛下的任务不就好?”
九公子连连摆手:“可别可别,我本以为这次简单的很,谁知道差点要了我半条命。”他手里折扇在指间转来转去,有些无奈。
黎三娘劝道:“反正事儿已经办完了,我就当是出来散心的,何必想那么多不愉快。”
黎恪亦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一日清静就享一日福。”
姜遗光还戴着面具,没说话,大家也不指望他说话。
只要他别再出事就好。
不一会儿,各色菜都上来了,四荤两素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再然后,小二又敲门进来,呈上一桌共五个一般大小的白瓷碗,瓷碗上扣着盖,看不出里面什么。
小二自豪介绍,这就是他们闽省的一道绝味——涂笋。
九公子先揭开了盖子,皱眉:“涂笋?可我怎么看着不像笋,像是虫?”
晶莹透明的膏状物中,有十来条白生生像虫一样的东西。
京中也有人吃虫,如知了猴,如烤蚂蚱,陛下在虫王节时还让他们进宫,让人专门做了虫子宴给他们吃。
姬钺每次都吃不惯,硬撑着往嘴里塞。再怎么好吃,他看了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那堆虫子在身上爬似的。
兰姑问过后就让小二退下了,看姬钺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起了逗弄心思:“九公子,不尝尝么?听说可是当地美味一绝。”
姬钺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慎之,我这份给你。”
黎恪倒不在乎,试探地吃一口,觉着确实不错,反过来向姬钺极力推荐:“九公子,你可以试试,确实不错,无愧闽省一绝。”
姜遗光盯着眼前碗里的东西,发现黎三娘和黎恪兰姑都吃了,也跟着吃下去。
“善多,好吃吗?”九公子紧盯着他问。
姜遗光脸上没有表情。
黎三娘道:“你问他能问出个什么?”
黎恪也笑,却有点心酸,还是低声问他:“你觉得好吃吗?”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定定看向他,反问:“你觉得,我应该认为它好吃吗?”
席上忽然安静下去。
……
天黑得很快,亮得也快。
从这条街头,到长街尾,都亮着灯。
纸扎的灯笼,纸扎的人、马、牛、羊,都放上来了,里面点着蜡烛,亮堂堂,暖融融,热热闹闹得照亮了夜晚。
人人脸上都戴了面具,谁也认不出谁,各自拉了手挽着臂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又笑又闹。大人抱了孩子,或是扛在肩头让小孩儿也跟着看热闹。这时节拐子多,隔没几步就有衙役守着准备逮人。
姜遗光等人也在人群中。
街边有卖艺的,杂耍功夫了得。手里几个火把翻来转去转得人眼花缭乱,在半空中耍成了火圈儿。另有一人身上抹了油,后退几步噔噔噔跑上去,一跃钻过从高空抛起的火圈,轻巧落地。
“好!!”人群中掌声如雷。
而后又有赤着脚踩刀山的,躺木凳上让人胸口碎大石的,口里喷火的……数不胜数。
姜遗光站在人群里,戴着面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杂耍。
有人要耍飞刀,让一个人站在一块木板前,张开的两只手里和头顶都顶了颗莲子,耍飞刀那人黑布蒙了眼,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