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猛关上门,如一只捕猎的鹰般瞬间踢开窗户并跃了出去。
天更黑了……
分明是白日,屋外也阴暗森冷。裴远鸿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只觉阵阵寒意袭来,无孔不入。他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一面警惕环顾四周,一面往马厩方向退去。
没有人。
有些老旧的木屋外爬着青苔,地面没有铺砖,长了不少野草,只在中间开出一条小路来通往后院,马厩就在后院里。此时,那些昨日还被马匹践踏过的野草又茂盛地挺立着,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他踢开窗户的动静很大,如果他们还在,不可能听不见。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裴远鸿警惕之余,免不了更加惊惧。
究竟是什么样的厉鬼,能在自己睡梦时无声无息地把几人全都杀死?
不提原本在驿站守着的杨质,自己的几位侍从都有些功夫在身,更不用说姜遗光,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人时就明白,他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顺可欺。更何况,他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渡过第一重死劫,怎么可能会突然死去?
裴远鸿慢慢向后退,剑持在身前,从光亮的剑身反光中看后面的情形。
令他略微心安的是,剑身反射出的景象一直都很正常,直到他退到马厩前,也没有出现变故。反倒显得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上一次在邹府选马出现的诡异还历历在目,这回裴远鸿不敢掉以轻心,单手解下缰绳把马引出来,仔细看过周围后,才把马牵到小路上。
其他人都不知去了何处,看来他只能独自上京了。
裴远鸿正站在一列二层的驿站的屋后,现在虽然是白日,可阳光本就微弱,加上他就站在木屋背光的阴影里,更觉阴凉。他抬头看去,驿站背面是斑驳的木漆面,两间房的窗户被支起着,撑开了一半。
从那被撑起的窗口看过去,能看见房间顶部有些泛黄的墙面。
裴远鸿的视线飞快掠过,就在他即将转过头的那一刹那……
窗户,被一双素白的手关上了。
裴远鸿猛地再次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被关上的窗户。他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跃上马背,用力一抽鞭,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奔向远方。
……
“几位老爷都是要上京城吗?这路可有些难走。”夜里风大,驿站里根本没有拨炭来,还好杨质自己平日会去砍些柴火,他从厨房里拖来一个大点的炉子,将木柴砍碎些丢进炉子里。
热气扑面而来,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裴远鸿独自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反倒是他带来的几位仆从知道这位老爷的性子,并不担忧,只跟着烤火聊天,其中一人回道:“确实要上京,今日怕赶不及了,才来此地歇歇脚。”
和裴远鸿一样奇怪的还有他们当中格外漂亮的那个少年郎,他一直坐在门边,既不凑近取暖,也不说话。
另外两位仆从跟着应和,杨质往火堆里又丢了几个地瓜,没多久,隐约的甜香味就顺着噼里啪啦的气息涌出来,几人就着火堆取暖说笑,倒显得那两个不说话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姜遗光坐在门边,随时准备逃离,丝毫没有想加入的意愿,他的视线从裴远鸿身上扫过,又挪到跳动温暖的火堆上,而他的精神已全部灌注到了自己的双耳中,仔细去听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动静。
裴远鸿一直没有说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方才出现的那张诡异的惨白面孔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起来。
姜遗光不相信那个东西会放弃。
它会从什么地方再次冒出来?
以及……它盯上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裴远鸿?
那几个人性子不算太沉默,平常赶路时无法说话,这会儿碰见个健谈的杨质,裴远鸿又不管他们,不免多说了几句。
烤地瓜的甜香气愈发浓厚,杨质把地瓜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滚了几圈后拍去上头落的灰,一个仆从伸手接过,先去请示裴远鸿,可他只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那仆人不敢扰了裴老爷清净,想着他估计看不上这东西,又退回来想问问姜遗光,后者同样摆摆手,那仆从也不介意,重新坐回火堆旁,几人压低声音,笑着边吃边聊。
聊着聊着,便谈到了这座奇怪的大山上。
“说起来,这座山的传闻不少,只是我在这山里守了十几年,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传闻哪,全都是假的,偏偏一个说的比一个真。”杨质扒干净一个地瓜焦黑的外皮,说道,“就比如,有人说甚么山里埋了宝物啊,有金矿,还有说有个前朝的公主带了一大批金银珠宝流落到山里定居的,我还听到,有人说这座山里有狐妖什么的……”
“十多年前这种传闻最多,那时候天天都有人往山里头跑,想挖点什么回去。也不想想,要是山里真有金矿啊宝藏什么的,朝廷能放着不管?”杨质笑道,“我那时候听多了也觉着有,但一看,那么多人都没找着,有些人找个一两天就出来了,还有些找着找着,把自己都找不见了,那时候我就歇了心思,想着,哪有天上掉下来的金子?我啊,还是守着山,守着这驿站就行。”
最初请示裴远鸿的那位仆从也跟着点头:“的确如此,那些愚民,听风就是雨。”
杨质听了心里高兴,继续唠嗑:“不过说起来,这座山的确出过点怪事。也正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后面渐渐的才没人来了。”
另外几人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有野兽?”
深山老林的,有那么一两只大虫或野猪,并不稀奇。
“都不是,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山里没有野兽。”杨质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后怕的回忆的神采,他沉吟片刻,似是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还是叹口气,捧着滚烫的烤地瓜开口。
“那件事已经有七八年了,我到现在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实在是……实在是太……”
姜遗光也把视线投了过来,目光微动。
七八年前?
“七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仆从再次追问。
“应该是八年前了吧?那时候,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攒了笔钱新娶了个媳妇,那时候来这儿的人不少,我那婆娘不想碰见人,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走动,但是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家。我出门去找,却发现……”
“来山里的人,全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杨质面上再度浮现出恐惧。
“我一出门,就感觉不对劲,明明昨天还很热闹,来了几十个人说要进山去寻宝,怎么突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边跑一边叫我媳妇的名字,从这里跑到了山脚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天色,阴得厉害,好像要下雨一样,那时候周围还没这么多树,你们现在看到的树一大半都是我种起来的,那时候没有,到处都是些枯黄的草,还有乱七八糟的石头。”
“我没有养马,就只能一边走一边喊,但是我忘了,山里是不可以大喊大叫的。”
听到这里,一个仆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杨质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刚来驿站的时候还不大,驿站里有个比我大十多岁的人,姓姜,我叫他姜大哥,他告诉我,在山里绝对不能乱跑,也不能大喊大叫,否则,可能会叫醒一个名字叫做‘年’的怪物。”
“年?那是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第一声问,来自一个烤火的仆从。第二个问题则来自坐在门边的姜遗光。
姜遗光忽然开口,把那几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杨质摇摇头,“我问姜大哥,他也不说,只告诉我,碰不到‘年’,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件好事。”说罢,他又回答姜遗光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姜。”
“继续说吧,我那时候着急找我媳妇,就忘了这事儿,一直跑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原有个凉亭,供那些人歇脚,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把亭子给拆了,所以你们现在来估计没看见。”
“不过那个时候,我在亭子里……”杨质咽了咽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完。
“我看见亭子里,堆了满满一地的衣裳。”
衣裳?谁的衣裳?
又有谁会特意到山脚下丢衣裳?
还没等他们把问题问出口,杨质就一口气说下去。
“那些衣裳我都见过,全都是之前跑进山里的人身上穿着的。我在还看到了我媳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面,就好像放在家里的一样。”
“你说,衣服在,人却没了,他们会去哪里?后面那些人的家人来找过,我也又去找了好几次,都没找着,到现在也没个说法。”杨质声音闷闷的,攥紧已经放凉了的地瓜,“我想不明白那些人会去了哪里,怎么会衣服在,人不见了呢?”
“就算有‘年’这种东西,可我叮嘱过我媳妇不能乱跑乱叫,也不该盯上她啊。”
杨质深深地长叹口气,好似要把多年郁结一并叹出来。
“你们说,是不是很怪?”
……
此刻,裴远鸿骑着马不断往外逃,在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的影子。
第23章
那亭子并未显露出全景,只在枝条横生的灌木丛中露出大半影子。
来的时候有看见这间凉亭吗?裴远鸿觉得有些奇怪,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死死不放。
四周格外静谧,只有马蹄声不断,天不知不觉更暗了几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的模糊虚影。按时辰算,现在应当是卯时或辰时,怎么也不可能暗成这样。
这厉鬼……当真难缠!
凉亭就在山脚下,在小小的六角亭后,是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峦。裴远鸿慌不择路下,竟往反方向跑,来到了这座据说充满古怪的山峰下。
作为只受天子掌控的近卫军,裴远鸿自然知道比其他人更多的内幕,比如眼前这座山,世人都称其可镇压龙脉,更有传闻说前朝末代皇帝就是因为不敬此山,妄图推平开路才灭亡的。前朝覆灭秘辛尚不可知,裴远鸿却知道,这山里的确有古怪。
据说,有一种名为“年”的怪物,会吃人。
八年前,这座山里发生了一桩惊天惨案。不过一晚上,便有数十人离奇失踪,更诡异的是,他们只在山脚下留下了自己当日穿的衣物。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有反贼借此事趁机打着前朝名头造反,朝廷派了不少人去镇压,又迁走当地居民。如此过去几年,这件事才平息下去,少有人知。
那座凉亭……
裴远鸿想停下,可他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来到了近前。
那座凉亭,就在他眼前了。
和驿站一样,荒凉、破旧,蒙上厚厚一层灰尘与蛛网,周围野草荆棘长得老高。凉亭正中央摆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石桌子,桌子下方是一圈四边的石凳。和地面一样,桌凳表面也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
再往后就是那座大山,裴远鸿不可能走进山中去,他拽住缰绳努力调转马头,想重新往外跑,可一向温顺的马此刻闹了脾气,在原地打转,死活不愿跑。就在这期间,他无意间瞥到了亭子里的全貌,顿时汗毛倒竖。
凉亭内的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衣物!
那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有人特地洗净后整齐叠好放在衣箱里一般。而且,更叫裴远鸿恐惧的是,那堆衣物,和他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
他被盯上了!
裴远鸿再顾不得许多,狠狠抽了一鞭,胯下骏马一声嘶鸣,扬蹄飞奔起来。可直到现在,那股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有什么东西,一直注视着他。
一直……
……
驿站内,杨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一片沉寂。几位仆从又是惊悚,又是替他难过,都不知如何安慰他,姜遗光则一直靠在门边,除了刚才那句发问,没有说话。
杨质抹了把脸,笑道:“哎,我胡说八道,让几位老爷见笑了,来来来,喝点酒暖暖身,这山里冷着呢。”
驿站内没什么好酒,杨质倒的酒有些浊,香气并不浓。几个仆人并不嫌弃,接过后好一顿说笑,又要去端给裴远鸿。
不料这时,姜遗光走了过来。
那个有些奇怪的少年接过酒,低头看一眼后,笑道:“我来叫他吧。几位可以去休息,我在此守夜就好。”
“那不成,老爷知道了要责罚我们的。”这个少年身份不明,却很得裴远鸿看重,走之前明确说过必要护着他平安,仆人哪里敢,连连摆手。姜遗光却不容置喙地接过托盘,笑着对杨质说:“你也去休息吧,我守夜就好。”
“裴老爷已经歇下了,莫要吵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