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刚刚屏风后他们还能听见外间的热闹,可等他们一转过来,声音也没了,动静也没了,十来人垂首围着圆桌端坐,似一座座安静泥塑,针落可闻。
芙蓉吓得舌头都短了一截,差点尖叫出声,被黎恪一把捂住嘴狠瞪一眼,赶紧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叫喊,后者才松开她,手虚虚搭在她下巴上。
“走。”他以口型示意。
两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屏住呼吸往外走去。
房里人依旧一动不动,黎恪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气声,他生出些古怪的错觉,仿佛这些人死去后有人把他们摆在这儿。
死一样的寂静。
整间百花楼都安静得叫人浑身发毛,芙蓉腿软得几乎要瘫倒,若非黎恪扯着她,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黎恪本以为是芙蓉有问题,现在看来,整座百花楼都有古怪。
两人惦起脚尖小心且飞快跑出百花楼大门,刚一踏出最外面大院门,就听见身后楼中喧嚣重返。
“快走!”黎恪催促芙蓉,后者也不敢再回去,她实在害怕,被黎恪拽着没命往外跑。
街上没有异样。
灰扑扑的街道,来去川流人群,妇人抱着孩子、小贩挑了担子、商家数着银子……芙蓉这样出挑鲜亮的姑娘被拉着狂奔,也不见有人多看一眼,各人无动于衷。
见状,黎恪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拽着芙蓉跑得更快。
芙蓉懵懂又害怕,不敢反抗,一路跑进间客栈,衣裳发钗乱了也不敢理。
二人奔进客栈大门,大堂里有一二食客零散坐着,小二殷勤侍奉,账房坐在半人高木桌后拨算盘。
没人搭理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
黎恪大步踏上楼梯去二楼,芙蓉也有些害怕,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起上去,就见对方奔向某个房间,房门被敲得砰砰响。
“善多?你在不在里面?”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黎恪后退两步,狠狠撞上去,撞了两下,顺着破开的门跌进房内。
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留信。
黎恪后退半步,扶着门深深吸口气,那股路上便察觉到的不详预感此刻达到顶峰。
姜遗光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不后悔将那些人抛下在百花楼,那几人瞧着抵不了什么用,可姜遗光不能出事,这死劫正和他有关。
他们到底遇见什么了?为什么会像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这些人又为什么会忽视他们?
芙蓉的前后两次改口,那她第一次告诉自己的消息是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姜遗光去了哪里?
芙蓉看得害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苍白着脸看黎恪奔进房间里又出来,跑下楼挡在小二面前,掌心托着银子。
“二楼两位客人去哪儿了?”
小二乐呵呵报菜名,没看见人似的撞在他身上,看都不看,绕开了继续往后厨走。
“二楼甲号房的客人呢?”黎恪抓住他。
小二像是才发现他一样谄媚地笑:“爷回来了,要吃点什么?”
“我问你,二楼住的客人呢?”
“今儿厨房买了上好的羊肉,爷可要赏面尝尝?”
“和我一道来的客人在何处?”
“这位爷要吃什么?今儿店里有上好的羊肉。”
不论问什么,小二都只会说出这几句话。
黎恪扔下他往柜台去,小二停留了一会儿继续往后厨走。柜台上账房先生拨弄算盘吧嗒吧嗒响,黎恪看了一会儿,发现账房先生一直在反复算同一笔账,算完后把算盘一立再继续算,如此循环。
所有的人都成了纸台面的皮影,按照被定好的戏本子僵硬行走,演一出怪诞的戏。
唯有他们二人例外,似乎逃了出来。
芙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颤声问:“爷,现在该怎么办?”
黎恪转头,看了她一眼。
“跟我来。”黎恪对她笑了笑。
孤立无援下,芙蓉不由自主对他生出一点依赖,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黎恪直接用柜台上的笔墨写了封什么东西,揣在怀里,而后往外走去。
一路上还是没人理他们,那些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芙蓉鼓起勇气试探搭话,这些人的反应和客栈中小二无甚差别,不免更加恐惧,跟紧了黎恪。
现在……也只有这位公子看着带活人气儿了。
黎恪把人带到白府外,让她以探望将离为由进去。
姜遗光不在身边,黎恪不必担心“出口成真”,低声对芙蓉说了些话。
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这个地方。
就算将离有古怪,芙蓉和她同出身百花楼,多少有些交情,应当不会出事?
那可是官老爷的大门……
芙蓉腿都软了,可黎恪让她去,她不敢不去,壮着胆子走过白老爷宅子前那条无人敢停留的大道,背上都在出冷汗。
她感觉那位爷就在她背后阴冷地注视她,而前方路尽头,白府大门更如一张野兽巨口,随时都能把她吃进去!
芙蓉不敢不去。
即便她蠢笨,在楼里这么多年也练出来了些眼力,有些人无妨,有些人则万万不能招惹,就如她身后这位。
她一步步迈开脚,向白家大门走去……
*
王武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穿了身奇怪的戏服,站在高高的漆黑的戏台子上。
戏台子周围吊了一圈发黄的白灯笼,灯笼下,几个面皮发白的老人吹拉弹唱。下头围坐一圈人,人影憧憧,看不清脸,只能感觉他们在阴冷地看着自己,看得王武浑身发毛。
这是什么鬼地方?
王武根本没反应过来。
刚才地上晃得厉害,他根本来不及去追那些人就跌倒了,镜子也摔进了地缝里,然后……他看见了……那些东西……
再之后,他眼前就亮起了大片金光,刺眼得紧,眼睛闭上再睁开,人就到了这儿。
王武一阵心慌,想往后退几步跑掉,却发现他身体动弹不得!
而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手里还抓着一把剑!往后刺去!
他一剑刺空了。
在他身后,一道穿着厚重戏服,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身影跳开,拖长音惊怒唱道:“二弟——我待你不薄,为何这样害我?!”
王武心说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他却回答不了,仍不受控制地一剑刺去,和那手里提一把红缨枪的青衫小生战在一块儿,连打好几个来回。
他的口里也唱出了一段词。
“蒋大哥莫要怪我心狠,实是那吕贼相逼——我!”一剑横去,青衫小生折腰躲过,剑削下一丝黑发。
“我!”剑改横为劈,当中划下!红缨枪一横,十字拦住。
“我、我、我——”鼓点儿敲得更急,背叛之人心如擂鼓急怒交加,噔噔噔急进七八步,一剑刺下!
绵软得像纸做的剑忽地坚硬笔直,扎进底下青衫小生胸膛,一拔,血溅三尺!
王武后退几步,踉跄仿佛无力承受,以剑支撑半跪在地,才唱出自己的不甘之语。
“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台下掌声雷动!
王武心里怕得要死,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变成了个唱戏的,还在戏台上捅了个人,其他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那把剑真的扎进了人的肉里,千真万确扎进了那人胸口!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在唱鬼戏吗?台下看的那些东西是人还是鬼?!
那个镜子能收鬼,他的镜子呢?!现在掉到哪里去了?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所以他才被鬼带到了这处所在?
青衫小生胸口还在流血,越流越多,已经淌到了他脚下,黏糊糊的浸湿白色高底鞋帮子。
王武又恐慌又恶心,他想跑,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牢牢黏在原地。身子僵着,手腕一抖,长剑舞了个剑花,嘴上依旧拖长音、有气无力地唱词。
原地转两三转,方丈台中踩出凌乱血脚印。
而另一头,无人的雪白地上也浮现出和他脚下一模一样的血脚印,往他走的反方向走去。
那是……什么东西在走?
王武错不开眼地睁大眼睛瞄,只见空白地上血脚印一步步走进帘子后,他还想看清楚,又身不由己地面转朝向黑洞洞台下一大群人,抬手亮嗓。
“好!——”
不知是谁在叫好。
是人?
还是鬼?
能看见的一切地方都黑糊糊的看不清,头上悬着白灯笼晃啊晃,他脚下的影子也落在凌乱的血脚印和被他踩着的血滩里看不清。他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台子后又有什么,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小刀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也直到那阵风吹来,王武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淋淋漓漓沾在背后又黏又湿的难受。
等他再度身不由己地转过去后,直惊得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血脚印消失在帘子前,那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帘子微微鼓起来一点儿人的轮廓,像里面裹了一个人。
他再怎么蠢也不可能以为里面真是个活人。
血脚印就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心里清楚也没用,他跑不掉。帘子前头拉二胡的吹笛子的也没个停,还在继续。
……
李芥和沈妍坐在台下,和周围人一起拍掌喝彩。
他们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戏台底下,周围全是和他们一样来听戏的,看不清脸,那些人脸和夜色一样模糊不清。
但他们能感觉到,黑暗中,这些人不光在看台上的戏,也在阴冷地看着自己。
好在沈妍和李芥运气不错,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两边。李芥想扭头看看其他人在不在,可他眼神一旦没看着台上,周围那些东西就要盯过来,他便不敢再试探了。
他们不能动,没法出去查探什么,估计死劫的关键处就和这出戏有关。想到这儿李芥索性和沈妍对视一眼后便专心听戏。